就这么过了大半年,顾衡就像是从地狱里脱身,不再怕见人,不再见谁都是怯生生的,秦贤怕自家不成器的女儿带坏这个侄女,转车给顾衡单独请了先生教导她的功课。
她的腰板也逐渐直了,待人温和有礼,脸上的笑虽然很浅很淡,可十分好看。
那个被人欺辱到绝境的庶女,长成了一个翩翩的君子。
某天夜里顾衡看好了书,正打算上床歇息,忽然窗户被人咚咚咚敲了几下,带着秦岫猫儿一样的声音:“表姐,表姐,我是长渊呀。”
顾衡原以为是贼人,听见这话登时哭笑不得,走过去把窗户打开,就看见秦岫露着脑袋对她笑。
顾衡:“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觉呀?”
“我睡不着,”小姑娘露出一口白牙来,“表姐一个人睡会不会觉得孤单,用不用……用不用我陪你?”
顾衡本来想说不用,自己已经习惯了,将要出口的时候却突然对上了秦岫的目光,竟然隐隐看”出了些许期待。
她顿了一下,改口说:“要不……你进来吧?”
秦岫等的就是这句,当即风一样推开屋子,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关上门,顾衡忍不住朝她身后投去一眼,确认并没有什么洪水猛兽在撒着蹄子追赶她,这才走过来灭了灯,又躺了回去。
旁边多了个缩在被子里的小姑娘,这小姑娘既是自己的表妹,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顾衡心里未免就有些七上八下——这是她第一次和秦岫共枕一床,再躺回去的时候明显有些局促。
“表姐。”秦岫叫她。
“嗯?”顾衡一紧张,居然有些结巴,“怎……怎么了?”
“你其实不用……嗯……不用那么紧张,”小姑娘就像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似的,居然翻了个身,十分不认生地抱住了她的一条胳膊,深邃的眼睛在帷帐里又透又亮,“你已经变得很好了,你知道吗,虽然我不常见过三表姐,可仰慕你很久了,去顾家的时候也远远见过你几次,觉得三表姐似乎不大与人相处,才没有冒然上去说话。”
顾衡和她相处了大半年,都没发现表妹心里居然装了这种心思,听见这话,脑子里轰地一炸,结结巴巴地道:“仰……仰慕?”
“……”她这么一说,秦岫也听出几分不对味儿来,只是半大的人脑子里词汇有限,着实想不出合适的字句来表达自己“久闻其人,心生亲切”的感受,只好胡乱地自圆其说:“呃……也不是,我注意你很久了,表姐难道不知道,你长地很好看吗?”
顾衡:“是……是吗?”
“是啊,”秦岫的眼睛都弯了起来,“表姐的父亲,一定也是个美人。”
“我的父亲……”她平躺着,语气里有种看开了的平静,“他……是一个小倌。”
这回换秦岫愣住。
大家族最在乎嫡庶之分,可秦岫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被欺负成那样都一声不吭呢。
庶女在府里虽也是姑娘主子,可说白了,在身份上到底还是低了一层,小倌所生的庶女……岂不是送上门来给人欺压么。
秦岫:“我家阿弟也是庶出,可是母亲说这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以后要嫁人的,就让他养在我爹房里了。”
“我并没有介意过自己的出身,”顾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自己无法决定的,我也不恨自己的父亲,他一定也有他的苦衷。”
她转过头,语气轻地有些怅然的感慨:“可我也不觉得自己过地有多好,能碰上长渊,还有舅舅和舅母,才叫我觉得三生有幸。”
秦岫呆呆地看着她,发现这个表姐凑近了看,居然比远远瞧着还要夺人眼球。
这个少女的姿容丢在人群里本该是最耀眼夺目的存在,细看的时候,那双眼睛里好似流淌着江南烟雨般的空濛细水,注视别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暗送秋波的错觉,眼瞳黑地没有一点杂质,若是目光可以再凌厉些,天地星辰都仿佛能在这样一张面容前黯然失色。
任何自诩美貌的人在她面前也要自行惭秽,诗人将世间所有美妙的字句用在她身上,亦不足以描绘其皮相的半分之一。
她的睫毛在黑暗里轻轻刷过,仿佛能扫进人的心里。
岿然不动,亦可颠倒众生。
国色天香。
那一瞬间秦岫看着她的侧脸,心里只能想到这个词。
这四个字本不该用来形容一个女人,“绝色”最为合适,可太过笼统。她太美好了,美好地就像深渊里偶然被吹进去的一颗种子,在悬崖峭壁里顽强地生根发芽,开出的花姿容绰约,自霜雪吹打中兀自摇曳挺立,我见犹怜,却风骨犹然,美得诱惑而危险。
她不适合暴露在阳光下,反而更适合被当成一样传世的宝物,用来独占和豢养。
秦岫不由自主地心想:“以后不知道哪个男人会这么幸运。”
这小色胚又得寸进尺地往前凑了一步,直接将下巴抵在了顾衡的肩头,抬着脸问她:“表姐将来想娶什么样的人呀?”
顾衡微微睁大眼睛,刚刚还平静淡然的人一下子又紧张起来,没料到话题怎么突然就转到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上,支吾其词了半天,语无伦次地道:“这个……这个我还没想过,我才十四岁,太早了。等以后……有了喜欢的就娶吧,我不在乎身份地位,两情相悦就好。”
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又陡然轻了下去,带着几分喃声细语地问:“长渊,我这样的人,会有人喜欢我吗?”
秦岫不大会熬夜,两个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她的睡意已经酝酿成了一条河流,铺天盖地地把自己给淹进去了,半个人都已经踏入了梦里,神思也是沉沉浮浮的,嘟囔着用侧脸蹭了蹭她的胳膊:“会呀,一定会有的。”
想到自己腰上那个代表着屈辱的印记,顾衡有些微微的失神。
那个地方的疼痛仿佛从来没有消失过。
……真的会吗?
半夜的时候顾衡从梦里醒来,她翻了个身,睁着眼睛将胸口堵着的气缓缓顺了出去,脑子里空白了半天,揉着头撑起了身子,也不点灯,从一旁的桌子上摸出来一把带着壳的匕首。
顾衡将那匕首紧紧抓在手里,一只手放在了刀柄上,往外轻轻一旋,咔的一声,刀出鞘半寸,泛着薄而锐利的冷光,她盯着刀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就着这个姿势沉默了良久,低垂的眉目里显出几分不可言说的落寞来。
她入了定一样,仿佛正默不作声地跟自己做着某种斗争,就这么靠在床头坐到了天亮。
曦光随着她抬头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涌入她的眼睛里,慢慢地照亮,可深渊下却依旧是云雾缭绕的朦胧悠远,散不尽拂不开,那当真是昙花一现般动人心魄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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