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邸里,那常年堆着公务,连灰尘都寻不着机会落的桌上居然破天荒出现了一本与众不同的折子。
那折子是从长乐郡一名官员手上递上来的,只是传送的人却并非朝廷所属,便被秦岫胆大包天地拦了下来,看过之后,才差人不动声色地给送到了勤政殿里。
秦岫于是坐等被女皇召见。
写折子的人秦岫不认识,落款只说是一名叫柳怀安的,篇幅不小地陈述了长乐郡的太守尹盛是如何贪污当地税收,私牟暴利之所作所为的。
柳怀安只是尹盛身边的一名从史,平日左右不离身跟着的,尹盛之所以瞒着她,估计也是因为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出出傻力气。可却忘了柳怀安是自己随从的事实,被派去做的事多了,哪里能不露出些马脚来呢?
柳怀安便利用这点子便利,私底下收集了一些罪证。
原本她是打算着待到证据完整后再一并上呈给女皇,铁证如山下尹盛无从狡辩,结党营私之徒必会被一网打尽,受到惩罚,谁曾料想竟被同僚告发,柳怀安为防不测,早早就写好了一封折子预备着,发觉尹盛开始怀疑后,柳怀安赶在被发作之前将折子送入京城,然后人就不知所踪了。
她这样的身份要送折子入宫,是需要经过上层批复,可事过从急,若是真的按照规矩,柳怀安的上级还压着一个尹盛,若是往上递,必得经由她手。这折子要是真到了她这罪魁祸首的手里,还能安然无损地送到京城?做梦么不是。
柳怀安原本是想直接将自己搜集的证据呈上去,可长乐郡至京城最快也要一天的时间,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变数,还都不可知。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她的心血就都白费了,作恶的人还是可以继续逍遥自在。柳怀安只能咬咬牙做一回无视规矩的小人,托了可信的人将这折子快马加鞭地送到了京城,盼着女皇可以早下决断,早些派人过来。
这案子的性质说到底原也常见的很,只是事发之地比较特殊——长乐郡,顾名思义,正是皇三子谢倓的封地。
秦岫不知道这人有多少年没去封地看过了,下属官员没了头顶镇压一方的人,一手遮天地久了,居然胆大包天地干出这种事来。
秦岫想到这儿就有点坐不住了——自古贪官污吏最可恨,虽然他这爵位并没有什么过高的实权,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一怒之下先治他的罪。
虽说谢倓颇得圣宠,这事不一定会牵连到他,但事无绝对——秦岫对女皇的性情不能说是知根知底,可也算是一知半解了,并不敢相信在此等政事上,女皇的心还会偏向儿子那方。
左纠结来右纠结去,最后还是放不下心,她决定先进宫一趟,若是陛下真的为此对长乐王大发雷霆,她到底也能拦拦……可约摸是站起来的时候有些用力过猛了,秦岫眼前一黑,身形跟着晃了晃,赶紧撑住了桌沿不让自己歪下去,而后胸口针钻似的刺疼,刚站起来的瞬间,一股熟悉的甜腥气登时涌进了喉管。
……到底是被她狠狠压了回去。
这具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身体,总时不时给她一种未老先衰的感觉,好像身体里沉疴宿疾地破了一个大洞,原该鲜活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漏了出去,不管怎么补都已经是无济于事,强弩之末……这种无力感,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连不甘心都显得苍白徒劳。
魏婉秋敲了半天的门,没人吭声,狐疑之下直接就推门进来了。一进门就看见秦岫扶着桌沿,浑身的力气都凝聚在了用以支撑的手上,双目紧闭。她身体里血气翻滚了一阵,嘴唇上却一点血色都没有,耳畔模模糊糊地从嗡鸣里听见几句人声,眼前遮着的黑缓缓消散,视线一点点清明起来,这才看见面前站着的魏婉秋。
“你说什么?”她问,“再说一遍,我刚才……没有听清楚。”
“……大人,”魏婉秋忧心忡忡地重复了一遍,“宫里来了人,陛下急召。”
秦岫耳畔虽然嗡鸣未断,这回却听清楚了,点点头:“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第一步要迈出去有些艰难,她轻轻将魏婉秋往旁边一推,一言不发地拒绝了她的搀扶,自顾自地往外走,脚步看起来有些沉重的虚浮,到了门边,将要跨过门槛的时候,那个人伸手扶住了一旁的门框,借力缓缓直起了自己的腰板。
“废物啊……”她抬头望天,突然不合时宜地感慨,“我这么个破铜烂铁似的人,怎么能这么命大。”
这句话在心里一闪既过,并没有停留多久,秦岫看见了正在不远处踱着脚走来走去的内侍,收稳心神的同时也一并敛去了面上那点子茫然,甚至还挤出了一个嘴角上扬的笑。
她走过去,颔首低唤了一声:“姑姑等候多时了吧。”
那内侍左等右等,可算是把人给盼出来了,忙笑地见牙不见眼:“不久,不久。”
等入了宫,去往勤政殿的路上,缄默了一路的秦岫突然问道:“陛下……只召了我一个人么?”
“那可不,”内侍困惑地睁大了眼睛,“大人不是不知道,陛下这些日子,不就召您最勤快了么?还能有谁呢?”
秦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问:“那召我之前,陛下可曾见过旁的人?”
“除了接见朝中几位大人,魏王过来请了安,旁的就没了。”内侍觉得今天这秦大人格外温和,也格外话多,以往都是一言不发,只管闷着头走路的,此时却连那满身锐气都消减了不少,满脸病容,着实不像个能经得起风吹雨打的。
“大人的脸色不太好,”内侍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她的神色,“要不奴才扶着您……”
“不用,”秦岫一口回绝,“多谢姑姑的好意了,我走得稳,你是陛下身边的人,别让人瞧见了说闲话。”
内侍拗不过,又觉得她所言在理,只好作罢。
到了勤政殿门前,那原本正给她引路的内侍小跑了过去,掀开帘子让她畅通无阻地进入殿内,秦岫习惯性道了声谢,大步跨了进去。
待站定之后,秦岫的目光看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女皇的那张龙案——那本她早就提前看过的折子,正摊开放在女皇面前,没有任何批注。
秦岫收回视线,躬身行礼:“陛下。”
“过来,你看看这个,”女皇将那折子合起来,隔着桌案递给秦岫,秦岫双手接过,打开后一目十行地扫过去,越看脸色越凝重。
装地还挺有那个样子。
“端容不是朕的长子,更不是嫡出,朕当年力排众议,坚持将他封王,将泰清郡改为长乐郡,予他做了封地,”女皇沉声道,“皇室虽不似世家那般注重嫡庶之分,可还是遭到了众臣的极力反对,觉得朕不封自己的女儿,反而让皇子封王,就算只是一个小小郡王,也未免有失偏颇。这么多年来,是朕坚持到底,端容也并未恃宠而骄,这才让他们都闭了嘴。”
秦岫避重就轻地道:“陛下拳拳爱子之心,让人闻之动容。”
“出了这样的事,朕势必要想法子保住他,”女皇道,“这是唯一的把柄,定会被一些有心之人抓住不放,大肆渲染,皆时发酵成势,对他不利。”
“对他不利的东西,”女皇眯起了眼睛,缓声说道,“朕绝不会留。”
话音未落,侯在殿外的内侍小跑着过来,禀报道:“陛下,长乐王求见。”
女皇:“宣吧。”
站在中间的秦岫往旁边暗搓搓地挪了一下,好给他腾地方。
没一会儿人就进来了,他的脚步声并不慌乱,却仍可听出一些急急的意味,谢倓直接在秦岫旁边站定,脸色紧绷出有些难看的肃然来。
女皇明知故问地道“你怎么来了。”
谢倓一字一句:“封地的事,儿臣并不知情,可到底是我管制不周,多年不至造成的,因此特来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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