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愣神了一会儿,据他所知,他们公司最快的一次工程也是耗时三年,建的还是普通的楼,像现在这样建一个类似地标的建筑,也就只给了他们四年的工时,这样算下来他觉得项目已经算是不给人活路了。“二十六层的楼只有四年的时间,这不算短吗。”
说完这话小弟又觉得后悔,他发现对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说了句“时间不算非常富裕”,难道说这还真的是个来视察的领导,果真如此的话那自己抱怨工期短岂不是找死行为。可自己已经有两个月没拿到工资这也是事实,小弟犹豫了一下,“可是这位大哥,我们也是人,也是要赚钱吃饭的,还有不少工人拼死拼活地为了赚钱养家,客户说四年要看到楼建好,但却迟迟不给钱,这也不是事儿啊。”
张弦突然转过头,“迟迟不给钱?”
“是啊,至少我们这些做工程的已经两个月没有工资入账了,那些工人就更不用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闹,可是真的不是我们不想发,是真的没钱发啊。”
“这楼不是政府要建的吗?”
“政府招中建公司去建的,”小弟指了指工地四处的横幅,“但我们公司是接中建外包项目的小公司。也不知道政府给没给中建钱,至少中建是没有给我们钱。”
“那你们还真是头顶压力啊。”
“谁说不是呢。”小弟注意着张弦的反应。
谁知道对方只是点点头,插着腰问了句,“不知道我能不能算一份战力,好吧,从哪里开始?”
“嗯?”
“就是,我具体要干什么?”
小弟皱起了眉,“干什么是指……”
“我是来这里打工的啊,刚刚沈经理没跟你说吗?”
这样的人来工地打工,时代到底怎么了。小弟战战兢兢地把他领到运砖的卡车那里,“最近他们都在运这些,那边的大哥是负责运砖的,具体做什么他会教给你。”
几辆装满砖头的卡车停在沙地上,不少灰头土脸的工人推着破烂的独轮推车,歪歪扭扭地来回在卡车和几百米外的空地之间。空地上的几个工人始终弯着腰,把那些从推车上卸下来的凌乱砖头摆齐成砖墙,又厚又高的砖墙的另一侧是另外一拨人,又慢悠悠地把砖墙上的砖再一块块方到木板的推车上,推去地基建设的中央。
张弦似乎是看愣了,小弟也感受到对方表情里写着的那种难以置信,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生活上受到了什么打击,何必一定要到这种地方做体力劳动呢。“我一会儿去帮你跟负责这一片的大哥说一说,让你去干些不那么累的。”
“不用。”张弦很强硬地拒绝了,然后像是堵着一口气一样撸起袖子,努着嘴指向那边正来回指挥、也不干活的老大哥:“是那个人吗?”
“嗯?”
“是那个人负责这一片吗?”
“啊,嗯。”小弟点头的功夫,看张弦已经小跑着去那边报道了。
小弟有点看不明白,自己是该说这人积极进取呢,还是不思进取呢?如果说是后者的话,那为什么会在这种工作上态度如此诚恳呢?如果说是前者的话,那么为什么不去找一份更象样的工作呢。
就算去酒店当拎行李的都足够了啊,这长相这声音,说不定还能去个非常不错的酒店呢。
“老大,这个新来的……”午休的时候小弟抽空问着沈天昊。
沈天昊趴在铺满图纸的桌子上眉头都能夹起来几张纸了,“嗯?”
“这个新来的,是不是在网络贷款之类的信用机构上欠了钱?”
“嗯?”沈天昊这一次不再是漫不经心地吱声了,他抬头朝小弟递去一个充满质疑的眼神。
小弟抓了抓头,为难地看了眼办公室——其实也就是塑料板子临时搭起来的小屋——外面,确认门口没有人:“看他明显就是从来没来过工地啊,开始时叫他戴安全帽他都戴不好,搬砖时开始干得特别猛,没多会儿就开始喘了,叫他把体力平均下来时不时也歇会儿,他还就不,也不知道到底人家是在坚持个什么。”
说起来沈天昊差点就忘记了张弦这号人,“搬砖?我不是叫你带他熟悉一下环境吗?”
小弟突然就慌了,“可是他说他是来打工的啊!”
沈天昊都能想到这小哥干了一天苦力之后回家倒在地上那一刻他的妹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至少这阵子估计不是给自己什么好脸色了,越想他就越堵心,扔下手里的笔就往外走。
小弟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哪里做错了,灰溜溜地跟在后面,“他到底是谁啊。”
“我妹的相好。”
“……”他妹的相好,这是吐槽一样的骂街还是真的、沈天昊有个妹妹呢,小弟愣神在原地,看他家老大走向搬砖的那波人拽住其中一个工人问了两句什么。工人朝某个方向指了指,他们就顺着望了过去,见几个工人躲在墙边阴凉下扇着风看着太阳底下唯一一个还在认真搬砖的人。
“卧槽,这人脑子有病吧。”小弟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沈天昊也是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朝着那还在闷头干活的张弦跑过去。小弟在后面问那些乘凉的工人:“你们不是有午休吗?”
“是哩。”其中一个工人大哥扯着脖子回答,“那小弟死脑瓜子,说还想干。”
“午饭呢,你们没吃午饭吗。”
“吃哩,哪能不吃。”
“那他吃了吗?”
“莫吃,就择了几根黄瓜条,择了择米饭。”
小弟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的,跺脚也朝着张弦那边赶过去。过去时看到沈天昊已经拉住对方手腕,大声地质问着:“正午干活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们规定的午休时间只有三十分钟,本来已经是违法的时间安排了,还在乎我多干几分钟吗?”
“你这人什么逻辑,让你休息你就得休息,你不休息要是倒了……”
“我不会让你们担责任,我这特么连合同都没跟你们签,口头一句来搬砖,你们就算是赖掉工资我都没法找人维权。”
“你还挺懂了,那你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我在干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们自己都在干什么。”张弦指了一圈乘凉的工人们,想继续说点什么却又及时收住了口。
沈天昊不明白为什么到头来还是对方生气,“人家在休息的时间休息是为了下午更好的干活。”
理所应当的事情以理所应当的语气说出来之后,沈天昊从来觉得这样就能够制服所有人了,但面对张弦,他突然察觉自己道行尚浅,对方非但没有开始反思,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张弦心中所站定的理念高于一切似的。“我不反对别人在休息的时间休息,但那不意味着我就要那么做。”说着,张弦挣脱开沈天昊,继续重复着弯腰拾起砖头,垒在独轮车上这种单一动作。
沈天昊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对于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好处这件事不闻不问,只是闷头专注于眼前的事情、哪怕只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似乎毫无价值的事情。
眼看就要步入初夏,正午的阳光逐渐变得毒辣起来,往年这个时候的工作效率几乎是直线下降,沈天昊从未抱期待于这些临时的工人们。
但如果不期望这些人们真正努力起来的话,眼下这个项目怕是回天乏术了吧。
“你是为了沈天歌吗?”沈天昊在张弦逐渐推着车走远的时候最后问了句。
“是不是随你怎么想,”张弦转过身突然朝他笑了笑,在沈天昊看来,那笑容里似乎掺杂着点嘲讽,“我就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是不是每个人脑子里大部分装的都是恋爱故事?”
“什么意思?”沈天昊抬手抹着鬓角的汗珠。
张弦证了怔,“没什么意思,唉,你是叫沈天昊对吧,你放心,我没动你的宝贝妹妹。”
这语气听着就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可沈天昊又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沈天歌是个善良人。”张弦说着点点头,然后回身继续推动起那辆装满砖头的独轮车。
沈天昊偶尔会看那些农民工工作时候的场景,搬砖时有气无力,推车时歪歪扭扭,他以为那就是一个工人的正常姿态了。
但面前这个每说一句话都会戳沈天昊软肋或是踩到他的怒点的家伙,却是动作干脆利落的,明明已经看起来很累了,明明衣服被汗水完全浸湿,但推着车向前走的背影看起来如此稳健。
可能这世上就是有那种无论对待什么事情都会全力以赴的人吧,那样的人最后一定会走到某一个巅峰。
沈天昊莫名想到这句大学时听来的话,那时自己和室友出校去网吧打游戏的时候拉上了一个学霸,那学霸从不懂游戏规则到成为全服排行第一只用了一年时间,那之后学霸也就对游戏没了太大兴趣,把账号给了室友,室友看着那些满级的装备,突发感慨。
但当年的学霸,也不可能有一日会到工地里搬砖吧。
还是说只是自己从入职以来,一直都在小瞧“工人”这份职业呢。
沈天昊大脑逐渐开始放空,不断地、下意识地踢着土地上的小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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