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早上是被动物叫醒的。

钟意秋第一次被鸡叫醒时,迷迷糊糊的坐起来,屋里漆黑,他就着窗口一点微光看手表才3点,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鸡搞错了时间?

再一次醒来时就不只是鸡了,他感觉有无数只鸡鸭鹅在耳边开家禽联欢会,此起彼伏的欢呼和叫嚷,让他酒后本就晕胀的脑袋像是要炸开一般。

他钻进枕头下面想继续睡,半梦半醒间又做了噩梦,梦见一条粘腻湿漉漉的软体动物缠在身上,吓得他一下子惊坐起来。

汪~汪~汪~

低头一看,一条土黄色的狗,正抬起两条前腿趴在床边,伸着舌头舔他的手。

看他坐起来了,狗更兴奋了,使劲儿拧着屁股向钟意秋探去,钟意秋摸着它的头,刚才的迷糊全吓没有了,头还是隐隐的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只记得昨晚喝酒来着,难道是喝趴下了?钟意秋有点懊恼,第一天来,啥也没做呢,先喝懵了。

一眼就能看完的房间,不是昨晚义叔的屋,想必是分给自己的宿舍。

不算大但收拾的非常干净,靠门边放着一张书桌和床,床还散发着木头的清香,像是新做的。

书桌上铺着崭新的蓝色桌布,被放肆闯进来的阳光染成雨后蓝天般透亮。

钟意秋被这明亮的颜色吸引,伸出手爱惜的摸了摸,阳光与蓝色之间,他瘦削白皙的手像是神秘的雪山。

如此美好景象却只有一条狗儿欣赏,按着他的手呜呜的舔着指缝。

义叔进来时就看见钟意秋搂着狗头笑,他有些惊讶,这孩子昨晚接触虽然说话礼貌周到但总感觉有些冷淡。

或许是因为有一对像是照着书里的标准长的丹凤眼,让他眼神带着疏离。

看见义叔出现在门口,钟意秋表情来不及收,笑眯眯的问好,那双细长漠然的眼睛笑起来一下子就从凛冽昂扬的弓弯成清辉柔软的月,稍稍化开了陌生的坚冰。

义叔笑着直接推门进来。

义叔说这间房是专门收拾出来分给他的宿舍,德营小学连着大队部,因为老师大部分都是周围村子的,吃住在家里,学校原先没有专门的教职工宿舍。

后来招了远路的老师和其他一些有特殊情况的,前几年专门在大队部后面加建了这个院子作为宿舍,同时也是大队部的后勤办公区。

院子不大,但是西北两边房加在一起也有八间,现在住着义叔和另外两个老师,因为是暑假,一位老师回家了,另外一位这两天有事不在。

“大队里专门给你分粮食,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吃,我们三个平时都是一起搭伙做饭。”义叔说话随便了很多,少了昨晚初见时的客套。

“那太好了,我不会做饭。”钟意秋庆幸,说完又默默补充一句,“我会洗碗。”

“哈哈,行!我们正缺个洗碗的。”义叔笑起来。

“床和书桌是新做的,屋子里也简单收拾了一下,你看还有没有需要的,再给你添上。”义叔残疾在左脚,虽然不是很严重,但是他身材瘦高,又稍有些驼背,走起路来显得寂寥。

钟意秋下床拉整齐衣服跟着他的脚步围着不大的房间转,说:“已经很好了。”

挨着床脚靠墙放着一架黑褐色的大衣柜,几乎快有半张床那么宽,甚至有些压迫感,钟意秋仔细看了看,柜子是双层的,上下都是双开门,两扇相对的柜门边贴着暗金色的铜片,上面雕刻着像是仙鹤,鹤的脖子优雅的弯曲成把手,柜子沿角也都雕着精致的镂空花纹。

义叔说:“这柜子是个老物件了,是我奶奶的嫁妆。”

钟意秋受宠若惊,“这么贵重,给我用太浪费了。”

“没什么贵重的,农村这些老东西都不值钱,以前乱堆在老房子里,原本有一对儿,老房子漏雨给沤坏了,劈了当柴烧了。”

钟意秋上高中起学校就规定必须说普通话,虽然在生活中还是说家乡方言,但难免一时改不过来,就夹杂着说,没想到义叔听见他说普通话,也用标准普通话回答他。

这在农村很少见。

钟意秋想,义叔不像是一直呆在这乡村小学校的,说话做派是在外面见过世面的。

义叔接着说:“春上的时候洗了洗,又晒了这几个月,看起来还可以,刚好给你用,别嫌弃就行。”

钟意秋忙诚恳道谢:“怎么会嫌弃,这么漂亮。”

义叔哈哈笑,“那就行,饿了吧?洗脸吃饭。”

早饭是玉米粥和馒头,热的昨晚的剩菜,大热天的菜放了一晚竟然没有馊。

义叔说是因为放在菜园的井里,院子后面的菜园有一眼几十年的老井,井水冬暖夏凉,夏天剩菜放在桶里盖上盖子,冰在井水里两天都不会坏,比冰箱都管用。

钟意秋没做过老师,专业更不是师范,从分配通知下来他就一直担心怕教不好课,到了这里大家这么热情更是忐忑,心里翻来覆去斟酌了许久,终于和义叔说了。

义叔笑答:“别担心,小学好教,我以前也没教过,这两天有时间我和你说说怎么备课讲课就行。”

放下碗又接着说:“我们这儿啊,好老师都不愿意来,把你抢到我们学校可不容易。”

钟意秋一脸懵,怎么还抢呢?

义叔看他瞪着眼睛微微张着嘴,还是个小孩的样子,笑着解释:“你估计不知道吧,上个月镇上开会,说要分个大学生老师下来,虽说你没毕业,但那可是大学生啊,还是全国名校,就我们全镇所有的老师加起来,能有几个?一个都没有!”

“当时全镇,包括镇小学在内,一共12个校长,一下子就吵开花了,就差打起来了。”

钟意秋这下不止是懵了,原本心里那点不会教书的忐忑彻底发展成惶恐了。

“吵到最后也没吵出结果,本来呀,怎么抢也轮不到我们学校,但是吧,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你猜最后怎么定的?”义叔卖起了关子。

钟意秋饭也不吃了,手搭在桌边正神游,听义叔这么说,边抬手吃饭边想顺着他的话问怎么定的,一低头看见那黄色的狗抬起前肢趴在桌边伸着舌头津津有味的舔他筷子....

“旺旺,下去!”义叔大声喊到。

狗拧着尾巴委屈的跳下去,义叔进厨房给钟意秋换了筷子,“这些校长们,送礼的送礼,托关系的托关系,哭穷的哭穷,我们学校这情况,是属于哭穷那个队伍的,吵的领导们受不了,最后只能抓阄,谁抓到算谁的。”

想着自己的命运写在纸条上被这些校长们抓,钟意秋觉得挺好笑。

“那天啊,9点开始抓阄,郑校长7点就骑自行车去镇里,结果你说巧不巧,走半路自行车坏了......”看钟意秋听的入神,义叔拿出说书的语气,“大路上又没有修车的,他只能推着去,

等他到了,人家会早就开会了!”

钟意秋配合的求教:“那怎么办?”

义叔笑眯眯的说:“谁能想到呢,所有人抓完了,就给他剩了一个,抓完的都打开一看,谁也没有啊,当时就傻了,哈哈哈......”

钟意秋也跟着笑,没想到这么戏剧。

盛夏的上午已经燥热,义叔搬了桌椅到院子里的树荫下给钟意秋补课,细细的讲了学校的情况。

德营小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一年级每年差不多有五十多个学生,越往后越少,到六年级能留下二十几个。

钟意秋以前听说过农村的教育情况,但是没想到完整读完小学的就一半人。

“加上我和郑校长,一共就11个老师,有些老师带两三个班。”义叔感叹。

钟意秋不会做老师,也一点不想做老师,他大学专业是物理,虽然没有成为物理学家的宏大志向,但是至少他是喜欢研究专业的,在探索中追寻最终结果是一件有趣的事业,他有时想或许自己只是喜欢探索和追求的过程而已,无关什么专业。

乡村小学老师,他不知道能有什么意思,但是现在,连这没有意思的事都是难得的机会。

“后天就上班了,老师们先开会,1号开学.”义叔说。

“我教什么科?”钟意秋抓回自己胡乱跑的思绪问到。

“等开会了再定,这两天你先到处看看,有啥需要的和我说。”

“没有,已经很好了。”钟意秋感激的说到。

结果打脸来的太快,到晚上他就发现,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钟意秋在后院井里打水洗了澡,老式的水井旁长着青苔,也没有摇水的辘轳,铁桶拴着绳子扔下去,装了水再提上来,旁边石头很滑他脚不敢太用力只能把劲儿都使在手上,被麻绳磨通红。

房间里虽是水泥地,但洗澡打湿了怕积水,他只能趁天黑没人在水井旁洗。

长大后第一次露天洗澡,他全身都是紧绷的,提着水桶哗哗的赶紧浇,即使是夏天,带着地底寒气的冰凉井水浇在身上也让他有点颤抖。

床上铺的凉席倒不是很热,关了灯躺下准备酝酿入睡,他才发现,根本没办法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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