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书将赵学尔的小心翼翼都看在眼里,但他丝毫没有表现出赵学尔所期待的理解和默契,嗤笑一声,看着手中的奏折念道:“从户部派遣使臣任军需都督,协助节度使调配屯田生产的粮食和其他军需物资士兵战时受节度使指挥,农时受地方刺史管辖被划归屯田的州府刺史只在募兵和供应军需方面配合节度使和军需都督调度,其他的事情仍向尚书省六部汇报除此之外,节度使和军需都督不得插手任何地方政务。想尽一切办法架空节度使的权力,削弱节度使的权威,难道这就是皇后所谓的支持吗?”

侍从通报赵学尔在门外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意外,甚至心中早就猜想着赵学尔今天一定会来。

但他并没有把赵学尔拦在门外,就如同魏可宗一样,他的心中隐隐希望着事事并无绝对。

直到他看着赵学尔递过来的奏章,心里想着果然如此,他对赵学尔的认知和判断果然一点儿没错。

只有一点让他意外的是,赵学尔竟然也学会了装模做样,明明内心是反对的,却偏要说出理解和支持的话。

但显然比起故作姿态地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李复书宁愿赵学尔直截了当地反对来得更痛快些。

赵学尔自然听出了李复书的嘲讽,自尊如她,瞬间变了脸色。可设置节度使事关重大,她不能就这样放弃说服李复书的机会,为了达到目的,勉强撑着笑容解释道:“苑、华两州失守,我和皇上一样痛心,我理解皇上急于设置节度使、置兵屯田的用心,只是节度使制一旦实施,各地边防驻军的数量必定日益庞大,节度使掌管军事已然十分辛苦,若是还要操劳军需供应和地方政务,只怕分身乏术,反倒耽误了招募新兵和练兵作战的正经差事。”

“边防驻军的军需物资原本就是由户部统一调配,如今为了灵活配合军队作战,皇上亲派户部官员至边地协助节度使管理屯田,筹备军需物资,保障军需供应,也是因事制宜。将士们战时为兵,受节度使统率,但农时却为民,理应受地方刺史管辖。节度使、军需都督和地方刺史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既能共同为巩固边防、抵御强敌效力,又不至于破坏朝廷设置官职的制度,更不会扰乱地方官员的正常办公,此一举三得,怎么能说是架空节度使的权力,削弱节度使的权威呢?”

针对李复书提出的疑问,赵学尔都一一进行了详细的解答,自认为所有的安排都合情合理,并无不妥之处。

然而李复书却早已经在心里面给赵学尔定性,虚伪,表里不一,口是心非,这是他眼中赵学尔此刻的模样。

所以即使赵学尔说得再委婉,解释得再清楚,在李复书看来都只不过是别有用心。

甚至因为觉得受到了欺骗,连赵学尔脸上有些讨好意味的笑容都觉得刺眼极了。

先是魏可宗,后是外面站着的那四个,再是赵学尔,一道诏令招了这么多人的反对,李复书早就积了一肚子的不满,这会儿根本不耐烦虚与委蛇的那套,扔了奏章,紧绷着脸皮道:“从户部派人去边地协助筹集军需,究竟是去帮忙的,还是去夺权的?我只听说过将军带兵打仗,还从未听说过不入流的小吏统率军队的。皇后处心积虑阻碍节度使的设立,打压节度使的权势,是因为贤妃的哥哥朱绍吧。”

当初为了防御幽台反叛,他任命朱绍为安南节度使,虽然后来迫于形势把占领的幽台国土又还了回去,但朱绍节度使的官衔和权力却没有收回来,他如果真的按照赵学尔说的那样去做,那么朱绍必定首当其冲。

刻意扬起的笑容和谦卑姿态渐渐消失,赵学尔没想到李复书竟然以为她是这样的人,神色受伤地道:“在设置节度使的问题上,我始终就事论事,从来没有想过要借此机会打压贤妃兄妹,皇上何以竟然会如此怀疑我?”

难怪李复书看过奏章之后对她冷嘲热讽,无论她如何解释都听不进去,原来竟然是这个原因。

赵学尔一边能够理解李复书对她的怀疑,一边心中隐隐作痛,为什么李复书总是要以最坏的恶意来猜度她呢?

李复书看着赵学尔脸色变换,心中有一种撕去虚假面纱的痛快,挑着眉梢别有意味地道:“其实皇后就算有这方面的担忧也是正常的,后宫妃嫔娘家的权势太大确实容易威胁中宫的地位。皇家无私事,只有后宫安稳了,前朝才能平静,只有中宫的位子坐得稳了,后宫才能安宁。如果皇后担心,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给朱绍调个别的差事。”那极具诱惑力的嗓音,仿佛在告诉赵学尔只要她愿意,他立马就能把朱绍从节度使的位子上撸下来。

赵学尔一瞬间都没有考虑过李复书的提议,只是更加难过李复书对她的不信任,“如果我真的是因为担心贤妃会威胁到我的地位才阻挠皇上设置节度使,那么当初皇上让朱志行官复原职和封朱绍做安南节度使的时候我就应该阻拦了,何必要等到现在呢?”

李复书没说话,只一双审视的眼睛盯着赵学尔看。

心痛变为心寒,赵学尔知道无论她如何解释和示弱,李复书都不会相信她。神志瞬间恢复清明,隐去那些无用的软弱情绪,赵学尔延续其一贯的风格,神色冷静地分析利弊:“四年前二擒盛金的时候我就考虑过,到底该如何彻底解决朔方之患,当时我向柳弗愠建议分裂朔方势力,继续扶持朔方皇室,但其实这并不是我心目中最好的解决之道。攻破幽台之后,皇上封朱绍为安南节度使总管其事,我当时没有任何阻拦,因为我和皇上的想法是一样的。我不只不反对设立节度使,也不反对朱绍做节度使。我和皇上一样惜才,所以皇上大可不必为了我把朱绍调去别的地方。”

李复书收回目光,看不出来相信还是不相信,神色淡淡地道:“皇后能够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五国联军虎视眈眈,支比国凶相毕露,朔方隐患未除,还有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财狼虎豹们,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南唐。眼下正是敌强我弱的时候,一致对外尚且不一定能够取胜,若是再互相猜忌,只怕不必别人动手,自己倒先内斗而亡了。”说完端茶送客。

赵学尔是个聪明人,自然察觉到了李复书隐忍的怒气、怀疑和警告。

为了顺利设置节度使,李复书连魏可宗都可以罢免,无论是为自保还是为长远计,赵学尔知道她都不应该再继续下去。

但设置节度使的诏令已经传达下去,容不得她从长计议她若只求自保,这会儿就不应该出现在安仁殿。

没有太多犹豫,赵学尔坚定地道:“我不反对设置节度使,但也不赞成节度使的权力毫无节制地扩张。”

李复书冷声道:“这件事我已经定了,皇后不必再说。”

赵学尔无视李复书的劝告,继续道:“皇上今日两道圣旨增设了六位节度使,并且一一为其划分了数个州府作为屯田,包括朱绍所辖在内,将近十分之一的国土所生税赋将全部用于供养和扩张边防驻军,如此巨额的军费开支不但会拖累国内经济,还会造成边军越强而京师越弱的危险局面。”

李复书将茶盏摔在桌上,警告道:“皇后,你现在应该做的是避嫌。”

赵学尔更加迅速且声色俱厉地道:“军、民、财集于节度使一身,何异于节度使据边境诸州自成一国?难道皇上是觉得被支比国抢去两座城池还不够,所以要亲手把南唐的土地拱手让人吗?”

李复书大怒,站起身指着赵学尔大骂道:“放肆,难道你当真狂妄至此?”

天子震怒,赵学尔即使贵为皇后也不得不屈服。她跪到一旁,仰头看着李复书,恳切道:“我今时之身份是皇上所赐,在皇上面前,我不敢狂妄。只盼皇上能为南唐万世之基业着想,慎重考虑设置节度使之事。”

盛怒的双眼因为臣服的姿态稍稍平静,李复书居高临下看着赵学尔,再次告诫道:“如果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皇上,现在马上出去,刚才的狂言乱语我可以既往不咎。”

赵学尔虽然跪在地上,眼中却毫无退让之色,“我国礼法对官职的设置早有定制,相应的权职大小和监管流程也都有规定。皇上违背法度滥设官职,必将危及国家社稷,后患无穷,还请皇上三思。”

“你!”李复书愤恨赵学尔冥顽不灵,一时气血上头,不管不顾地道:“礼法也规定了后宫不得干政,怎么从来不见你守礼?”

仿佛一道惊天雷在赵学尔耳边炸响,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复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许多年来她听到了太多的指责和质问,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李复书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因为她“干政”,她和李复书明明素不相识,却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萦州营救他,在那里他们相知相识共度危难。后来李复书亲口允诺她“干政”,她便不远千里离开承州嫁到京都,助李复书铲除康宁公主叛党,应天受命。李复书登基后,她为了助其除奸革弊,拨乱反正,不惜开罪权贵,甚至与父兄亲族反目,全心全力推动改革新政,无时无刻不在“干政”。这些年来他们同心合力,共度时艰,她以为他们早已经心意相通,却不想李复书如今竟然问她为何“干政”?

此刻外面烈日当空,骄阳似火,赵学尔却仿佛浑身坠入了寒冰之中,锥心刺骨,寒气逼人。

赵学尔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北辰宫的,她呆呆地坐在象征着无上权力和荣光的皇后宝座上,眼神空洞地看着眼前虚无的一片。

这些日子以来,李复书鲜少来北辰宫,即使偶尔来了,两个人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并非不知道李复书对她的不满和怀疑,但她以为夫妻之间在一起生活都是这样的,既有相互理解心有灵犀的时候,也有产生误会闹矛盾的时候,只要时间久了,李复书明白她没有坏心思,两个人自然就和好了。所以李复书再怎么冷落她,故意当着众人给她难堪,甚至他的小老婆朱倩都快爬到她的头顶上了,她都没有任何怨言。

可是今天李复书指责她“干政”,让她曾经以为的支持、理解、心有灵犀都成了自作多情的笑话。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坚持有什么意义,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不顾好友劝阻执意嫁给李复书的决定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不为见赵学尔自从安仁殿回来之后不动也不说话,心中很是担心,不时地过去请赵学尔吃饭,午歇,看书或者练字。平日里赵学尔再忙也会应上几声,这会儿却全然不理会她。

如鱼也很担心,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体贴地打发走几个前来请示宫务的人,并将从前面探听来的消息报给赵学尔听:“卫侍郎和柳尚书他们在安仁殿外站了一天,皇上还是不肯见他们罢免魏相的圣旨已经传下去了,没想到皇上这么急,竟然连一日也等不了。官员们今天都在议论谁会接任尚书令,如今皇上最属意的人是朱相,不过论身份和资历,姚相也是有机会的。”

如鱼既为魏可宗不值,又担心朱志行真的做了尚书令。如今李复书对赵学尔越来越冷淡,今天又大吵了一架,关系只会越来越僵。反观朱倩因着朱绍立了大功,朱志行又重新得到李复书的重用,现在可谓宠冠后宫,有时候连赵学尔都不放在眼里。若是朱志行再做了尚书令,成为百官之首,朱倩必定更加嚣张,只怕会对赵学尔不利,所以她自然不希望朱志行接任尚书令。

如今朝中能与朱志行抗衡的只剩下姚厚德,他虽然也正得重用,但到底风头不如朱志行,胜算不大,如果赵学尔能够想办法帮帮姚厚德就好了。

只是赵学尔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她再着急,再担心也没有用。

如鱼无奈地转身出去,留下赵学尔一个人呆坐在原地。

黑夜降临,将连同赵学尔在内的宫殿一同笼罩其中,更显得冷冷清清。

晚上李复书又去了昭庆宫,在朱倩的服侍下,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满脸阴郁。

今天他解决了设置节度使最大的障碍,惩罚了几个胆敢违抗他命令的臣子,说出了憋屈在心里很久的话,可他一点也不高兴。这些人都是他曾经倚重和赏识的人,是曾经和他并肩作战的人,如今却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他恨他们不理解他,违背他,阻挠他,他觉得他们背叛了他,所以处置的时候毫不留情。

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可他却总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愧疚,愧疚的人明明应该是那帮做错事的人。

混乱的情绪让李复书越发烦躁,眼神也越发狠戾,忽然拿着酒杯的手握成拳重重砸在桌上,把陪在一旁的朱倩吓得不轻。

惊吓过后,朱倩立即捧起李复书的手,取出已经碎了的酒杯,用手帕细细地擦拭,心疼地道:“谁敢惹皇上生气,皇上只管拿他出气即可,何必伤了自己。”

李复书那一拳到底发泄了一些情绪,但仍然心中郁气难消,他看了眼旁边正在为他整理的朱倩,忽然问道:“今天皇后去找我了,是为了设置节度使的事情,她觉得节度使的权力太大,又远在边疆无人管束,希望我能对节度使的权力加以限制,最好是能安排人在旁边专职监督,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朱倩着实有些惊讶,李复书从来不和她谈论朝政之事,为什么会突然告诉她这些?

她很快反应过来,今天惹李复书生气的人应该是赵学尔,而且是为了设置节度使的事情。

如果换做从前,朱倩一定会抓住机会放冷箭,但前些日子朱志行才嘱咐过她,在宫中如何横行霸道都可以,唯独不能插手朝政之事。她思索片刻,很快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摇头道:“妇人幽闭深宫,哪里懂得什么朝政大事,皇上问错了人。”

李复书好脾气地道:“不过说几句闲话,不必避嫌。你哥哥是我封的第一个节度使,你多少总能说道几句。”

朱倩道:“我是真的没有主意,父亲和哥哥从来不和我说这些,我自己也不会去打听这些事情,就算皇上给我一回做女诸葛的机会,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复书笑道:“你也太谨慎了些,你的父兄都是了不起的人,你作为他们的女儿和妹妹,哪会没有一点想法。说吧,即使说错了也恕你无罪。”

朱倩柔声道:“皇上若是问我的意思,我是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皇上若是想知道我父兄的想法,便只管去问他们就好了,难道他们还会藏着掖着不说?”

李复书道:“其实皇后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若真照她说的做了,朱绍那里肯定会受到影响。”

朱倩越发温柔体贴地道:“皇上掌管天下,理应以大局为重。哥哥身为臣子,岂会不明白皇上的苦心。”

李复书看了朱倩好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道:“你说的对,君臣之道不就是如此吗?你向来不过问朝政之事,我竟没发现你是如此聪慧透澈之人。”

朱倩谦虚地道:“我哪里懂什么君臣之道,我说的这些只不过是天下人都知道的道理罢了。”

李复书听了更加高兴,又拉着朱倩说了许多话。

朱倩诗词书画样样精通,本就是个极具才情的人物,应付李复书自然不在话下。

两人说古道今,谈笑风生,李复书爽朗的笑声不断从昭庆宫传出,在黑夜之中传得更加幽远。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赵学尔仍然穿着回来时的那身衣裳,一个人坐在黑暗之中。

如鱼和不为本想陪着,但都被赵学尔赶了出去。她们不敢打扰,却又放心不下,只好轮流听着房门,若是赵学尔回来了,便立马上前伺候。可她们等了一整晚,都没有听见赵学尔回来。她们伺候赵学尔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可见这次是真的气得很了。

不为最是维护赵学尔,鼓着脸颊气呼呼地道:“如果他不是皇上,我就上去把他打一顿给皇后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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