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鱼敲了一下不为的头,警告道:“又说话不过脑子了,这里不是承州,不要乱说话,当心给皇后招惹麻烦。”
不为不服气地道:“这里是北辰宫,咱们自己的地盘,谁敢把我的话传出去?”真人打不着,难道说说还不行吗?
如鱼道:“北辰宫难道就不是宫里?人家给你住你才能住,万一哪天人家要收回去,那还是你的吗?”
形势已经如此严峻,可她们这一个二个的却都不知道着急,如鱼一想到整个北辰宫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操心,就郁闷得想要打爆某些人的头。可昨天已经有一个不吃不喝不动不说话了,若是再把这一个打傻了,可就真的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了。为了某个头的安全着想,如鱼不顾后面嘀咕着“谁敢把我们赶出去”的某些人,率先端着洗漱用具往前殿走去。
不为见如鱼不等她,赶忙收拾好手里的东西追上去。两个人到了前殿,却根本没有看见赵学尔的身影,又回去房间找,也没有看见人,直到去了书房,才看见赵学尔伏在案前疾书。
如鱼心疼地上前道:“您一夜没睡,怎么不去休息?”
不为也在一旁咋咋呼呼:“是啊,什么事情这么着急,非得这会儿写。”
赵学尔头都没有抬一下,只顾做着自己的事。她熬了一夜,头发稍显凌乱,脸色暗沉,眼睛泛着血丝。
如鱼知道赵学尔不想被打扰,把手中的脸盆毛巾等物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嘱咐了一声:“东西我们放下了,一会儿要用的时候再喊我们。”便拉着不为出去了。
赵学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中只有自己手中的笔,和笔下正在书写的奏章,全然没有理会外物,也不知道丫头们来了又去。
李复书昨天晚上与朱倩畅谈半宿,今早起来神清气爽,早早地去了为政殿上早朝。
卫亦君和柳弗愠等人昨天等了一天都没有见到李复书,打算早朝的时候堵住李复书执奏重议设置节度使之事。
然而还不等他们开口,就被朱志行抢了先机,他高声道:“大皇子天资聪颖,日表英奇,如今已经年满十岁,到了可以学习政务的年纪,臣奏请皇上立大皇子为太子,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太子是一国之根本,关乎江山社稷万年之基业,立不立太子,立谁为太子,无疑都是大臣们极为关心的话题。因此朱志行话音刚落,大臣们一下炸开了锅,都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事情,纷纷投入了是否立李继为太子的思考和讨论之中。
没过多久,姜以忠站在朱志行身后,精神抖擞满脸喜气地道:“大皇子是皇上的嫡长子,立大皇子为太子名正言顺,臣恳请皇上立大皇子为太子。”
李复书先头的太子妃生下李继之后就走了,李继在姜无娇的膝下养了好几年,如今姜无谄又在教导李继读书,李继对姜家人比对外家还要亲近,姜以忠自然希望李继能够当上太子。
李复书的妃嫔少,子嗣也少,如今膝下只有李继一个孩子,在许多人看来李继当太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傅卫和王邦便是其中之二,他们紧跟在姜以忠之后附议。
如今没了魏可宗,八位宰相已有四位赞同立李继为太子。其他的大臣们见状也都纷纷附议,不一会儿已经有一大半儿的朝臣们站出来支持立李继为太子。
李复书平静地看着底下涌动的人群,看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待“附议”的声浪过去之后,淡淡地问道:“支持立大皇子为太子的人倒是不少,那剩下的人呢,你们是什么想法?”
支持李继的人虽多,却也还有不少人站在原地不动,柳弗愠、卫亦君、彭海、吴自远和姚厚德都在其列。
柳弗愠第一个道:“臣以为皇上风华正茂,现在立太子言之过早。大皇子年纪还小,才学、品性还有待观察,不如等过几年大皇子年纪再大些,性情稳定下来之后再做考虑不迟。”
赵、柳两家是世交,赵学尔越好,柳家就能多一份保障,若是赵学尔的儿子成为下一任皇帝,那么柳家几代都将受到赵学尔的照拂,这是柳弗愠当初向李复书举荐赵学尔为太子妃的初心之一。他知道赵学尔现在没有孩子,但赵学尔和李复书都还年轻,将来生育皇子的机会很大,只要能够拖延立太子的时间,也不是没有机会。
柳弗愠虽然有私心,但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因此又掀起一阵“附议”的声浪。
当声浪停歇的时候,支持立李继为太子和不支持的人都已经表过态,此时再纹丝不动的人便显得尤为突出。
吴自远、姚厚德和卫亦君三人直挺挺地站在原来的位置,这个组合倒是让很多人意想不到。
首先是吴自远,他自小是李复书的伴读,长大后成为李复书的属官,如今年纪轻轻就做了宰相,无论他承不承认,在外界眼中他都是李复书跟前当之无愧的第一红人,自然也是大臣们最为关注的对象。对于李继这个李复书唯一的儿子,吴自远既不支持也不反对,这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呢,还是李复书的意思呢?大臣们心中暗暗琢磨着。
其次是姚厚德,他是三朝元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魏可宗、朱志行和姚厚德是朝廷的三根顶梁柱,尤其昨天魏可宗这个屹立数十年的主心骨轰然倒塌,一直笼罩在其光芒下的朱志行和姚厚德便显现出来。两个人的身份和资历都有资格接任尚书令,朱志行已经抢先表态支持立李继为太子,姚厚德作为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他的选择自然也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之一。
最后是卫亦君,众所周知卫亦君曾经在赵同手下任职多年,听说还是因为赵同的推荐,卫亦君才会被李复书看重,从此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平日里赵学尔身边的如鱼和不为常常会找卫亦君帮忙,从来不掩饰对卫亦君的亲近,众人自然而然地把卫亦君归为赵学尔的人,认为卫亦君的立场代表的就是赵学尔的态度。
卫亦君对立李继为太子的提议态度中立,而同为承州来的柳弗愠却极力反对,那么赵学尔的态度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柳弗愠也没想到卫亦君会是这样的反应,他眼角不时地瞥向卫亦君,不知道卫亦君是真的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是打的别的什么主意。
大臣们各怀心思,李复书不动声色地看着心思各异的臣子们,不知道心里在琢磨什么。
大臣们见李复书迟迟不发话,以为他在为是否立李继为太子的事情犹豫不决,为了争取他的意愿,又相继发起一波攻势。
姜以忠道:“早一日立太子,大皇子便能早一日跟随皇上学习治国之道。大皇子纯稚无染,勤奋好学,若能由皇上亲自教导,日后必定出类拔萃,卓尔超群,成为不可多得的圣贤明君。”
柳弗愠道:“教导大皇子的老师们无不是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大皇子若当真秉性纯良,潜心向学,跟着老师们也能学有所成。届时凭借出众的才学和上佳的品行被立为太子,不是更能服众吗?”
姜以忠道:“立嫡以长不以贤。大皇子既嫡又长,立为太子天经地义,怎能以考察贤能与否为阻碍?”
柳弗愠道:“史上因太子品行不佳而被废黜的例子屡见不鲜,由此可见太子不但要看出身,亦需得兼顾德行与才能。”
他说的虽然是事实,却忽略了现在正在讨论的是立李继为太子的事情,因此他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在影射即使李继被立为了太子,将来也会被废黜,未免显得咄咄逼人。
姜以忠瞬间变了脸色,却没有第一时间反驳,而是看向李复书,但一向疼爱李继的李复书此时却毫无表示。
姜以忠见状,心中犹疑不定,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姜以忠没有犹豫多久,就道:“大皇子不但是皇上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皇子,早立迟立都是立,皇上何不早些立太子,好叫天下臣民安心。”比起嫡长子的身份,李继是李复书唯一的儿子,这才是姜以忠手中最大的武器。
只有一个儿子这件事情放在寻常人家里倒没什么,对于皇家来说却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对李复书来说面上也不好看,所以姜以忠先前才一直没有提及。但李复书一直不表态,柳弗愠又步步紧逼,为了让李继能够当上太子,他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他相信祭出这个武器之后,任何理由都不能阻碍李继成为太子。
果然,姜以忠说完之后,大殿之中一片寂静,就连刚才吵得最为凶猛的柳弗愠此时也顿口无言。虽然他对赵学尔未来的儿子抱有极大的期待,但毕竟赵学尔的儿子还未出生,他总不能用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生的幻想来跟李继这个大活人争夺太子之位。
姜以忠嘴角微微勾起,他对这样的结果毫不意外,他想着李继很快就能被立为太子,他甚至已经想到了李继成为太子以后,姜家能够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忽然,一道声音传来打破了他的幻想,“帝后如今都还年轻,日后还有很多时间生育和抚养皇子,姜尚书说大皇子是皇上唯一的皇子,莫非是在诅咒未来的皇嗣?”
众人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说话的人是卫亦君,自提起立太子的话题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
诅咒皇嗣是大罪,姜以忠当然不可能认,何况他原本也没有这个意思。
姜以忠很快反应过来,大声指责卫亦君道:“我绝无此意,卫侍郎不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卫亦君道:“姜尚书有没有这个意思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告诉姜尚书,皇上不会只有大皇子一个皇子。”如果李复书只有李继一个儿子,便说明赵学尔无子,这并不是他愿意见到的。尽管他和赵学尔无缘,他仍然希望她能够子孙满堂,安乐一生。
姜以忠却以为卫亦君希望赵学尔生儿子是为了争夺皇位,他本来想说即使赵学尔生了儿子,也得排在李继后头,但他虽然支持李继,却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得罪赵学尔。
被卫亦君这么一搅和,“唯一的皇子”这把利器是不能再用了,虽然姜以忠此刻是真的想诅咒李复书除了李继之外再也生不出儿子。若继续用“嫡长子”来辩,又必然只能重复刚才的对话,不能替李继争取更大的赢面。姜以忠垂头皱眉,在心中快速盘算着,却怎么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辩驳,正心里发愁,忽然有人把他想说却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大皇子是嫡长子,即使日后皇后还会有所出,又如何能够与大皇子相提并论?”
朱志行只一开始提了句立太子的话,之后就退居二线,把主场位置留给了姜以忠。却不想在掌握着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姜以忠竟然还能被对方压得说不出话来,如此怂包一个,只能逼得他亲自上阵。
其实朱志行这话并没有什么不对,毕竟就算赵学尔将来生了皇子,大家都是嫡出,却也长幼有序,确实比不得李继。
但到底李继的母亲没等李复书当上皇帝就死了,赵学尔却正在皇后的位子上坐着,又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寻常人即使真的这么想,也不敢当真说出来。
可朱志行他不光敢说,那漫不经心又微微上扬的语气,叫任何人都听得出来他是故意的。
卫亦君连姜以忠的无心之失都忍不住反驳回去,又如何能够忍受朱志行故意贬低赵学尔。他根本没有多想,即使赵学尔根本没有儿子,他也毫不犹豫地反击道:“朱相说的是,就算皇后将来生育了皇子,也不能与大皇子相提并论,毕竟皇后生养的皇子自来要比其他的皇子身份更高贵一些。”
朱志行讥讽道:“卫侍郎是糊涂了吗?自古以来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嫡长子才是身份最尊贵的皇子,也是最有资格继承大统之人。”
卫亦君道:“先贤圣哲定下的规矩是为了选出身份最为高贵的嗣子继承祖业,何以评定谁更高贵?子以母贵。大皇子的母亲在潜邸的时候就薨逝了,生前的位分是太子妃,太子妃虽然尊贵,但如何能与皇后相比?”
朱志行道:“若说子以母贵,大皇子的生母是皇上的结发原配,去世之后皇上才续娶皇后,原配与继室相比谁更尊贵,不用我来告诉卫侍郎吧。”
卫亦君道:“东汉光武帝称帝之后封原配阴丽华为贵人,而以后娶的妻子郭圣通为皇后,因此阴丽华在郭圣通面前执妾礼,她的儿子也成为了庶出子无缘太子之位,所以当时的太子是郭圣通的长子刘疆。后来光武帝废郭圣通立阴丽华为后,刘疆从嫡长子变为庶长子,失去成为储君的资格,所以他主动将太子之位让给了阴丽华的长子刘庄,也就是后来的汉明帝。由此可见原配并不一定比继室高贵,嫡庶尊卑之序也不是一成不变。皇子的身份跟随其母亲身份的改变而改变,而皇后和太子妃相比谁更高贵,想来朱相比我更清楚。”
这样的例子在史上比较复杂和少见,却也刚好可以借此将原配和继室、嫡出和庶出之间的关系梳理得更加清楚,关键是对赵学尔极为有利。
朱志行亦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他本可以举出更为复杂,更为罕见,且对李继更为有利的例子来驳回卫亦君的观点。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只别有意味地问卫亦君道:“卫侍郎说大皇子不如皇后所出的皇子高贵,但如今皇后膝下无子,难道皇后一日生不出皇子,南唐便一日不能立太子?还是卫侍郎觉得只有皇后生的皇子才有资格做太子,而皇上的其他皇子都没有资格做太子?”
朱志行这话问的虽然是卫亦君,眼睛却是看着李复书。
李继再不济也是李复书的儿子,赵学尔的儿子再尊贵也还没有出生,若是因为李继的生母没有皇后的名分而阻拦立其为太子,那么究竟是皇后的儿子更尊贵,还是皇帝的儿子更尊贵?抑或说赵学尔和李复书到底谁更尊贵?
此时不再是赵学尔和李继生母的对比,而是赵学尔和李复书的对立。
朱志行深谙李复书的心病,尤其这些日子以来李复书对赵学尔越发不满和怀疑,只要卫亦君承认了他的话,或者继续阻碍立李继为太子,那么李复书必定会认为赵学尔觊觎太子之位,甚至是皇位。
果然,李复书动了动身子,虽然看起来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眼中却更加深沉。
朱志行的话不但提醒了李复书,也警醒了卫亦君,他先前一时冲动只顾着维护赵学尔,却忽略了他说的那些话同时也贬低了李继,很有阻碍立其为太子,甚至争夺太子之位的嫌疑,这实在并非他的本意。一旦李复书相信了朱志行说的话,不但他要倒霉,还会连累赵学尔。卫亦君心中懊恼自己鲁莽,面上却指责朱志行道:“我绝无此意,朱相不要血口喷人。”
朱志行冷笑道:“卫侍郎刚才说的话大家都听见了,是不是这个意思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卫亦君迅速冷静下来,并且在说话的功夫已经组织好了措辞,这会儿不紧不慢地道:“我只不过看不惯有人乱用礼法典籍,混淆尊卑之序,才忍不住说道几句,但从未有一言半语提及立太子之事,朱相千万不要误会才好。”
朱志行道:“我刚才分明听见有人一会儿说刘疆做太子,一会儿又说汉明帝刘庄做了太子,莫非是我出现幻觉听错了?”
卫亦君笑道:“不过举个例子罢了,却没有置喙之意,若朱相一定要计较,就当我口误吧。”
朱志行道:“卫侍郎如此诡辩,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卫亦君道:“若朱相还是不信任下官,那下官便托大向皇上表个态,无论皇上什么时候立太子,立谁为太子,臣都定当竭力效忠,绝无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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