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司除了问号以外给不出任何反应,但他觉得那并不是一个夸奖。

接下来的所有课程,忽然就变成了他能够完全理解的方式在进行。

大师会纠正他的把位、微调他的姿势、告诉他如何让如何让揉弦更加柔顺、如何让双音更加饱满——这些技巧性的东西确实让赤司征十郎受益匪浅。

但大师并没有再次强调“想象力带来的画面感”这件事——而同期接受辅导的千秋真一,则被完美地灌输了这些知识。

如果说赤司被大师抛弃,似乎又并非如此,每堂课的指导都是尽心尽力,在下课的时候,他甚至会得到来自大师的巧克力,说是让他“尝尝生活的味道”。

过于甜腻的白巧克力让赤司十分疑惑。

他更疑惑的是,自己和千秋真一,在指导上被区别对待这件事。

十二岁的赤司还不够稳重,所以在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他疑惑地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的小提琴很糟糕吗?”

大师似乎愣了一会。

“不,从你的年龄来考虑,你的技巧其实没有什么疏漏,但是考虑到——嗯……好吧,孩子,过来坐。”

大师将他按到沙发上,为他翻出巧克力、美味棒、棒棒糖等一大堆零食,然后自己吃掉了一块巧克力,一副要和他促膝长谈的样子表示:“不用紧张,不会算你钱的。”

“……”

“要是问我你的小提琴是不是很糟糕,我必须诚实回答,不,完全不,你的技巧实际上非常优秀——放松点,孩子,我并没有在讽刺你,你是唯一一个能在我示范之后完美复制我的指法和技巧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赤司很难认为这是一句夸奖。

果不其然,对方接下来说的是“但是”。

“但你得知道,单纯的模仿可不是音乐。”

大师又取出两块巧克力,一块热情地放进赤司的手里,另一块自己吃掉,然后才缓缓开口:“我先给你一个结论,如果你持续走下去,可以成为乐团首席——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这应该是就是成功?”

赤司征十郎是无法成为艺术家的那种人,他非常清楚这一点,但被人这样明确地指出来,他依然感到了一种情绪上的不快。

他把这种心态压下去,继续聆听对方的教诲。

“我的教学并不适合你,虽然你确实缺少叙事性以及乐句和想象力的连接……嗯,但是你也不需要这个,你是个方法论,我是个体验派,这中间隔着的可不是半点差距。”

大师看着他手里不曾动过的巧克力,神色柔和地笑,“当然,方法论和体验派其实殊途同归,古典音乐是构筑在强逻辑之上的严谨学科,你的周密没有问题——比如说,你和巴赫的相性好极了。你重视乐句之间的衔接顺滑、重视节奏和音程、重视重音、在演奏的时候强调颗粒感,这让你的琴声有数学式的规范美感。”

“……”

“众所周知,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先生,是巴洛克音乐的巅峰,他是个用音乐来表现数学的人,除去《马太受难曲》这种刻意表达情绪的宗教乐曲,他的乐曲里鲜少有感情上的起伏,从巴赫的音乐里听到的,都是人自己的感情映射。他的音乐完全是一场基于数学的严谨表达,他用极度规范的对称性和复杂的赋格来表现‘美’的本身,他是理性、是秩序、是规则——他是无人能比肩的神,但他是艺术家,因为他想表达‘美’。”

大师拆开一只棒棒糖,在玻璃纸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问他:“赤司君,你有想要表达的东西吗?”

“……”

……没有这种东西。

“你打算把自己的一生献给音乐吗?”

“……”

……没有这种打算。

小提琴只是身为赤司家继承人“文武双全”的点缀,是能让他人生更加完美的装饰品,艺术学习只是他人生的旁支,他无意也不可能在这里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热情。

“所以你看。”大师这样总结,“并不是你糟不糟糕的问题……你只是,你对音乐没什么野心。”

“音乐家必须是野心家——所有的艺术家,必须对自己所在的领域投入全部热情,认为自己一定能在学习的过程中攀至顶峰,我们——允许我自傲一下,我们艺术家都具有自己想要想要描绘的宇宙。

“我们路过宗教音乐的虔诚,我们走过文艺复兴的辉煌,我们浏览巴洛克时代不可复制的复杂华丽,我们感受古典音乐的严谨,我们也投身浪漫主义的柔情——我们体验音乐,我们感受音乐,我们去攀登先贤走过的山峰,试图摘取天上的星之桂冠,我们有着这样的野望,所以才能给了我们相应的回馈。

“艺术是如此严苛的东西,如果你不肯正视它,那它就绝对不会回应你——毕竟,‘艺术小姐’可不缺少你这一个追求者。”

最后的最后,赤司得到了大师的临别箴言。

“你很优秀,你能完美模仿我的华彩处理——虽然音准欠佳,可是作为艺术家而言这还不够,因为你并不试图通过音乐向他人对话,你也并不想通过乐句来表达内心的感情,演奏于你而言只是演奏,那停在这里也未尝不可。”

优秀,但又并不足以发光,这就是赤司征十郎能在艺术领域取得的成就。

——他是个无法成为艺术家的人。

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并不愉快的回忆……大概,是因为秋染琉璃音。

迥异于赤司征十郎的情绪缺失,她是那种生来就有“表达欲”的天赋者。

赤司总会震惊于秋染歌声里丰沛的感情和栩栩如生的画面感。

她身上充斥着强烈的感染力,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人会不由自主地跟着放松嘴角,当她哭泣的时候,人们会对她的悲伤感同身受。

天赋者的优秀总是相通的,同为他上大师课的小提琴家一样,她是那种能用一个乐句就将人拖入氛围里的天才。

——她是赤司征十郎永远无法成为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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