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主眉如青山瘦,眸似秋月零,眼睫如一川翠微,幽深向晚。虽说生得不错,却也很少有人会单独去细看他的五官,只因他气质太盛,荡涤着一种近乎妖异的阴郁深沉,极具压迫力,叫人不敢以目光直触。
乍见翻疑梦,燕辞舟怔怔盯着这张脸,指尖禁不住地战栗起来,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名字呼之欲出。
“你——”
他拼命去想,拼命去想,本能地觉得千万不要忘记,快说出这个名字。却像是站在崖边捕风的人,不论如何竭尽全力伸手去握,只抓到了一掌的虚空。
从生到死,再世为人,浩荡光阴的伟力如同天渊席卷,摧枯拉朽地带走了一切,所有的记忆、情感、与从前种种,渺无痕迹。
他也终究,什么也没有记起。
药神殿主按着手臂,语调满溢寒凉:“我什么?我确信与你并不相识。”
“抱歉,是我着相了”。燕辞舟恍恍然回过神来,撑着额头,一阵失魂落魄。
他强自镇定下来,陡然便发现了异常,殿主的眼瞳涣散且空无,落在他身上,犹如穿透了一片无垠的虚空。
胸中莫名一阵霜风寞雪,滋味难辨:“你是眇目?”
“去他八舅老爷的二姨夫!你才瞎了眼呢!”金徴羽怒气贲发,展臂在师尊身前一拦,“师尊今天不该使用镜术,这是「芜序反噬」,短暂的失明而已。”
“与他费这个口舌作甚。”殿主冷喝一声。
金徴羽一怔,挠头解释说:“师尊,他那问话不太好听,我就想挤兑一番。”
“我还道是,你终于找到了一个知识比你还要贫瘠的人,打算来做一气慈善。”殿主的声音宛如一柄玉刃,一寸寸剐过他背脊,“「芜序反噬」是借力于旁人,压制不住而引发的倒卷,今日一则,属根源都在自身的「繁缕噬」。既记不牢,回去抄书,法术反应章一千遍。”
金徴羽苦着脸道:“师尊,你看我才受了伤,能不能……”
殿主拂袖道:“三千遍。”
金徴羽彻底僵硬了:“师尊,三这个数字不太吉利……”
殿主闻之眉皱:“五千遍。”
“好,好。”金徴羽哭哭啼啼地应下,心头却是一阵暗喜,想道,总算是要跟师尊一起回山了。五千遍,他能在师尊身边磨磨蹭蹭抄满五十年。
燕辞舟听到这里,终归释然,笑了一笑,暗忖这对师徒相处方式奇特,却都对彼此颇为珍视。
至于那些前尘的事,再多纠结,到底无益。
“我没有什么条件。只不过,你不想看见我,我也不想看见你。”他长出一口气,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从容道:“夜深不留客了,两位请吧。”
顿了片刻,又说,“祝君一路平安,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后会无期。我们师徒二人,绝不再涉足仙洲。”殿主毫不留情道,起身穿窗而去,血衣在夜色里绵延开无尽冷意,郁郁谿谷,洇染出一片葳蕤色。
金徴羽心满意足地痴笑一阵,也挥手道:“小弟再见了,珍重!”
这对师徒告辞后,燕辞舟在窗前又抱膝坐了许久,久到风露沾裳,犹似泪下。
他单手支颐,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
药神殿主那张脸,确实引动了他万般思绪,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所以天大地大,自然也没有归途。
星河如同一件潋滟流淌的华衣,披在肩头。假使——生命就是这样一种璀璨空洞的东西,要怎样才能将之塞满?华衣可以借助鲜活的血肉来支撑,生命又靠什么,过往么?梦寐么?来日么?
还是说,人一旦周旋在世上,寂寞便成了命中一条无法补好的罅隙。
有时,它在热闹市井中悄然藏起,在觥筹交错间薄如蝉翼,情人温柔的眼波似乎可以淹没它,挚友交心的畅谈仿佛也能将它填平。可是一生中,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比如现在,这条缝又突兀横亘在那里,触目惊心。
不可说的寂寞。
露中生,影里死,身是天地一浮萍,不论入水,还是飘零,终究都归于寂寞。
“快来同我喝酒。”燕辞舟对着星河晃了晃酒盏,犹如请一位故友入席倾杯。
他不知道在一天星辰之间若隐若现的眉眼,是药神殿主,是冉犀,是鹿闲英,还是别的什么人。
——总之,是某一种和「茗柯君」相关的,荒凉如死的,前尘应念。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