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妃有些不好意思地拭掉泪水,道:“是嬷嬷高瞻远瞩,劝动了我。”又拦住吴嬷嬷继续自谦的话:“好了,快差人告诉府里,准备着接殿下回家,该备下的东西,有一样想不到的,看我饶不饶他。再挑一样礼给天和宫——罢了,这份礼我亲自来选。”

吴嬷嬷连连答应着,又问:“夜里宫中开宴,可要带上小县主?”说的是前几日八王妃带去宗正寺的小女儿。郡王之女按理自是该封为县主,不过小姑娘是庶出,又未特别得了皇帝的青睐,总要等到出降前才会受封,吴嬷嬷不过是私下虚称一句罢了。

八王妃犹自皱起眉头,道:“夜里风大,又人多喧闹,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就留在府里,让张氏自己照看着。”

吴嬷嬷便知趣地闭了口,退下交代差事去了。

谁曾想到了晚间,八王仍旧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出现在了大宴上。

彼时虽还未开宴,但宗室们都已各列其位,静候皇帝驾临,谁也没料到,这静礼郡王还有这么一出。

“老八!”皇帝甫一进殿,就看到如此光景,一片好心情荡然无存:他这八弟自小比他还奢侈挑剔,哪怕就在自己府里闲逛一日,也至少要换上三四回衣裳,以便和各处各时之景色相呼应。如今倒是长本事了,宁肯忍着一身酸汗,也要和自己作对。

“皇兄、皇兄,陛下!”八王像是料定了他会做何反应,手足并用地爬到他跟前,抱住他的腿便痛哭流涕起来:“臣弟知错了,往后再不敢了,求皇兄恕罪、皇兄恕罪呀!”

宗室当中有些旁支叔祖们,仗着自己辈分高,又卷不进这些争权夺势的浑水里去,忍不住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皇帝一概恍若未闻,只低头拍拍八王的肩膀,语气亲昵得叫八王不禁毛骨悚然:“朕既赦了你,怎会还治你的罪呢?多大的人儿了,还这般自己不尊重,也不怕跌了皇考的声名。”全然是做兄长的,对弟弟有些恨铁不成钢。

又亲手将八王扶起来:“罢了,叔伯弟兄们一年才团聚几回呢,你且去自己席位上坐着。你府里的人不能主事,朕回头再料理他们。”说罢,便令两个内侍恭恭敬敬地服侍八王入席。

而后,皇帝徐徐走上最高处、由双龙拱立的御案前,一挥手,免了众人叩拜之礼,又率先端起斟满了十洲春的金瓯无缺杯:“来!朕敬诸位叔伯、诸位兄弟、诸位子侄:尔等与朕都一样,流淌着先祖的血脉,继承着夏侯氏的荣光。大徵的每一寸疆土,都是先祖的骨肉所化,大徵的每一条河川,都是先祖的英魂庇佑,朕希望你们,像爱惜自己的身体发肤一样,爱惜这万里河山,像敬畏祖先的威望盛德一样,敬畏那黔首黎民,不要荒唐无度,恣睢无忌,仰有悖于祖训,俯有损于国祚——朕,言尽于此。”

他饮尽杯中酒,泰然而立,满场皆寂,无人敢出言一句。

“诸位,何必这样如履薄冰呢?”皇帝又道:“今日团圆之时,且宜喜乐。”

玉轮皎皎当空,礼乐悠悠而起,于是在座者赏月祝酒,觥筹交错,共赞此盛景良时。

皇帝退席更衣过一回,便不再回去了,转而来内宫这边瞧瞧。

女眷们倒是分外融洽和乐,容真面前围了好几个二王、三王家的小孙女,正眼巴巴地看她透雕玉簪花;德音被贤妃叫到跟前说话去了;安嫔正静静地发呆;湄嫔同几位王妃坐得近,专心地听她们谈起孕中许多苦恼;德嫔不在——是皇帝特许她在自己房里接着养膝盖的。

当中主位上,唯二可以戴九凤步摇冠的两个女人正靠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体己话。

杨太后不吃酒,却也被一室暖暖香风熏得粉面飞红,眉眼含笑。

小戏台上弹唱的,正是她编的《宋一出神入鬼》。

见皇帝露面,除杨太后以外,众人都连忙起身行礼。

皇帝原因八王而起的怒气本已消得差不多了,如今见她这副春风得意的模样,鬼使神差地又按捺不住了。沉声叫了众人起来,因问:“方才台上唱的是什么?”

方才正演到龙宫里一个蚌族小姐,为赋新词强说愁,是个博人一笑的角色,一吟三叹地唱了句“禁苑娇寒,湖堤倦暖”。

“这是南宋刘辰翁伤怀故国山河飘摇的词句。”皇帝冷冷看着那扮蚌仙的小宫人:“谁教你唱这样的词?”

“本子是我写的。”杨太后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来:“词是先帝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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