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皇帝醒来,忆起昨夜之事,撇开心中莫名的千思万绪不提,毕竟算是同杨太后开诚布公过了,想来二人往日间的一概恩恩怨怨,大致都可以了却。
这之后须要他勒令的一件事,便是让八王休妻。
皇帝其实心里知道,自己这同胞弟兄今日这般不像样,都是他自个儿的缘故,赖不得旁人。
然而他这做兄长的、做帝王的,又能把他那“臣弟”如何呢?思来想去,只能怪身为八王妃的人,既不温顺,又不贤良,枉顾先帝之寄望,难担劝谏之职责,实应避让贤路,另择佳者——他得让老八长这一个教训:再不痛改前非、任性妄为,殃及的皆是他至亲至爱之人。
旨意一出,满朝哗然,却也不乏暗中拍手称快的。
“活该!”至于杨太后,则是连半分掩饰都不屑,到底将这二字评语派上了用场。
她坐在镶嵌着大幅玻璃的窗前,正有一针没一针地给偷炭郎绣鞋儿:猫儿的穿戴自有宫人伺候,她不过是找个解闷的由头罢了。
倒是赵嬷嬷略有不忍,朝着脸上一贯带着和善笑意的席嬷嬷搭言道:“听说静礼郡王戴着那牦牛毛缨的白冠,捧着盛水的托盘,里头搁着一把剑①,在外头月华阁、皇爷的小书房前铺着藳席,已经跪了快小半天儿了。”
席嬷嬷没接话,见杨太后手里的鞋面已绣到了鸟眼睛上,便伸手递了一枚米珠,稳稳地穿进细线上,作点睛之用。
“莲姑这些人下场如何,想必你们听说的比我清楚。”杨太后收了针线箩,让秀儿、冬儿两个小的去把偷炭郎抱进屋来,好试穿鞋子,随即才道:“这天和宫里头,若再有违逆了皇帝,被查出来的,我不过是没脸,那个人,却恐怕是没命。”
赵嬷嬷吓得脖子一缩,再不敢起这悲天悯人的滥好心。
杨太后看了可厌:倒不独因为她,而是自己心中都纳罕——如今竟替皇帝说起话来了。
她道理上通得很:既然皇帝对自己也算是坦言不讳,往后二人可谓泾渭分明、原应各自度日,当然不必再针锋相对,可是——
她说不明白,这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但她确实难以忍受这样无故的烦闷。晨起时落了一霎秋雨,如今地面仍未干透,天和宫的庭院里满是阴湿萧索的气味。
原来她仍旧是不喜欢西苑的。
杨太后想了想:“咱们去看看皇后罢。”
皇后不在凤仪宫。出了这样的事,她自然不能坐视不顾。
杨太后便对随行的冬儿道:“你陪着付嬷嬷在这儿等着,皇后回来时,你就往德嫔那里告诉我一声。”
付嬷嬷下意识地拦到:“娘娘这时去清怡阁,不是瓜田李下么?”
杨太后笑着安抚住她:“嬷嬷放心,我有分寸的。”
她根本没想过去清怡阁。她是想去鹿鸣宫看一看。
席嬷嬷没有随行,付嬷嬷留在了凤仪宫里,余下以秀儿为首的宫人们,谁有那个脸面胆量劝阻她呢?
她感到了阔别已久的怡然,连瑟瑟的秋风拂过她微扬的嘴角时,都是那样轻柔缱绻。
鹿鸣宫里还是一如往昔么?两颗杏花树间的秋千架如何了——那是先皇亲自为她绑的秋千架。
她立在旧宫前,等待宫人为她将朱红的门缓缓打开,仿佛还是那一年,殷切地为始得册封的贵人杨氏,打开这显然过于奢华富丽的新建宫殿。
内里琳宫萦迂,环绕着的正殿匾额上题的是“和乐且湛”,正是先帝御笔。那琉璃瓦檐下犹悬挂着杨太后旧时亲手穿起的螺钿彩帘。其旁粉垣碧窗外徘徊花圃鲜妍葳蕤,几株芭蕉阔大滴翠,唯独没有她当初用簪脚一笔一划刻出的诗句,亦是先皇对她吟诵过的: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
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她像是琥珀里的蝉、灯油里的蛾,固执地自苦,意图挣脱光阴的枷锁,追溯着她曾经的吉光片羽、鸿爪雪泥。
有两三个宫人低着头,结伴从远处走过,不知道她们这一行不速之客到底是何身份,只远远地行了礼。
杨太后便随着她们的身影,望向了那两颗杏树。
它们拔高了些,不是花期,熟透的杏子无人采摘,沉甸甸地坠在枝头,偶然间或有一两颗,没有预兆地砸落下来。
杨太后阻止了宫人们继续跟上前,自己用指尖绕着的绢子,缓缓擦去了秋千上皱缩发黑的落果:被雨水日照侵染得不成样子,散发出一股类似蜜酒的味道——竟还是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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