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道贾氏拦了白小哥往外秃噜的后宅阴司,原是好心。怕他这里漏了口风出去,回头叫那害人的记恨上,说不得甚时候也给害了。能买通拐子并家下人一条线,又下此狠手,少说大小也得是个家里说得上话的,眼看就是奔着你死我活而去。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事情未得水落石出前谁知道谁额头上缺了“恶人”二字?

白小哥却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岁,他又不似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见人捏手捏脚,抬头大大方方回话:“好叫太太知道,那位姐姐虽未通姓名,实是位可亲可敬的巾帼英雄!眼看丈许火苗往房梁上蹿,往里冲且不带皱半下眉毛。”言毕又将前后如何起的火又如何商议救人那遭事儿细细道出,听得贾氏捂着胸口跟着一并心焦:“快快去人请了老爷,莫叫差人们粗鲁唐突了好孩子。”

如此前后反复,贾氏自有她的道理。若只是个遇事哭哭啼啼等人来救的,是死是活谁且有那闲工夫管她,偏就这种能冲自己发狠的女子,大多闯得出条通天大道来。莫看如今叫人坑害,行凶的终究未能得手,不趁此时施恩更待何时?再者,无非出面做个人证,又不曾教白小哥儿说谎,也就多加小心万勿吃用外头东西,就不信还能叫人闯进家里打杀。片刻功夫思前想后就想了这么多,这才张嘴命心腹外头传话。

外间婆子得令,垂手退下便往二门上去,整好那厢林如海亦打发了送信的刘壮士,正背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那刘壮士主家姓苏,乃是林如海同年同榜的传胪。都云江南文采风流,老圣人最后几年就喜欢南边的俊俏少年,一连几个点得同一模子里倒出来似的,后面一股脑全叫当今撇进翰林院各凭本事。

此人家中数代书香,底子颇为殷实,入翰林从校书做到编修做足十几年,总算摸对门路入了圣人之眼。月前调为中书舍人并礼部行走,品级不高位置着实要紧,若无臂膀支撑唯恐难以为继,遂想起当初既是同榜又是同年的探花郎。

我辈读书人间的交情,向来不问老少先后,只论何榜何年哪位座师(注)。便是八、九十岁,考了一辈子才过得童生试,莫看头发都白了,见个九品芝麻官也只能低头拱手自称“学生”;或不是有些天生聪颖的,十八九岁考到殿试,出门人都得恭恭敬敬喊声“先生”。正如那嫁出去与人做正头娘子,头一回认脸家下人且唤“新娘”,再往后就得改口“奶奶”、“太太”;若是做妾,做到老死仍是“新娘”、“姨娘”,再不得更改。

同榜同年,若是座师又拜得同一位,几乎便是天生的同盟。

苏舍人与林如海虽不是同一位座师,却同出姑苏,又与旁人交情不一般。他那老座师早已荣归乡里,去岁竟驾鹤西去,阖家闭门守孝不问世事,没奈何只得厚着面皮亲自经营。彼此间早先已有几番书信来往,大多是些不痛不痒之事,此番才见真章。

那密信中道是当今欲平国库亏空,这几日正反复比划思量该拿谁开刀,不必说定是织造盐运二选其一。苏舍人书信中倒没那么露骨,然话里话外带出的意思不离“破财免灾”四字。林如海就坐在巡盐御史位置上,盐事勾当里的葫芦账且看得一清二楚。要说他这御史做得有多清白,怕也不见得,即便为着安抚众盐商,少不得也需略润润手。乍看这是要坏事儿的模样,殊不知恰恰暗合心下之意。

大凡调至维扬做这巡盐御史,多半都得是圣人心腹。偏偏林如海竟不是,这皇令里几分真心几分假意,自家肚子里自然晓得。这才调任维扬半岁而已,外头就有无数手脚拼命往府里钻,可见其中水深莫测,若是措手不及来个钦差有心“整顿”盐务,必出纰漏。

上头才不管这些漏子究竟是前头留下还是现任刚捅出来,少不得谁坐这个位置就着落在谁头上,事体大小全凭圣意裁度。若想早早离了这火山口,多少须得出点子无关痛痒之小纰漏,再借赎买之意还清国库借款方可。

——总不能傻憨憨一股脑将众亲戚朋友衬在头里不是人,又不好叫圣人察觉让下面人摸透心思,便是想靠着当今做个孤臣,终究不可做得太过显得急切露骨。俗话说得好,上赶子不是买卖,这谋官亦是如此,太急切了不稳重,上头更看不起,多少拿来暂且做把刀罢了,将来必有兔死狗烹之日。

左右盘算间,外头小厮来报太太身边婆子求见,说有要事禀报。林如海索性放开心思,着那婆子进书房回话。婆子垂手福了福,低头将贾氏意思带到,林大人何等聪明,一听便知太太话里有话,明着是为那被拐的女子做主,暗里无非与自家牟利。这合则两利的事儿倒也可行,各得其多总比损人利己强上许多。

“知道了,你且回去通报,待我这边看过公务才好商议私事。”随意打发婆子出去,林御史复将苏舍人送来的密信看了又看,掀开熏笼填进去,不多时化作一片飞灰。再翻检翻检年里各家盐商请客吃酒孝敬的帖子,寻得最大两家对头置于案头,余者命瘦金录个单子交予下面幕僚先生们代为出席。要叫他每席必至,那真是浑身上下长出八张嘴来且吃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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