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片刻,不等瑶哥儿把凳子往后压过去晃,那贾夫子拎着戒尺从后头出来,也没往地上看,自在圣人像前站定。堂内连学生带服侍的跟着齐齐冲画像行礼,礼毕夫子敲过三下戒尺做个下马威,学生们才能坐回去,只听衣物摩挲环佩叮咚,余者再无其他响动。
“两位姐儿今日读《斯干》,翻过书自去看,有甚不懂再问。”贾雨村只这一句打发,转头与瑶哥儿并白小哥道:“哥儿们且将昨日习作打开,好叫知晓将来下场童子试考得便是经义熟不熟字迹好不好,这些都不成,往后文章如何做得?”
这话说与十来岁人听或不是能往心里去一句半句,三/四岁八/九岁的哥儿,谁耐烦。倒是跟着伴读的小厮上前翻开纸张本子,歪歪扭扭的字跟人睡觉睡抽筋似的。瑶哥儿是年岁小刚拿笔,抽抽着就抽抽着,白小哥则从着杏林习惯,那字也就比鬼画符强点子——人看不懂,鬼也看不懂。
贾雨村翻了习作从头看到尾,心下烦闷不已又不好带到脸上,只勉强挑得两个能看得的圈出来:“身正心正手才能正,哥儿切记习字须得横平竖直。譬如做人,自以端方简朴为上,莫做形容猥琐之态,我辈读书之人,心中当抱乾坤天下,依圣人之言行忠君之事……”
再往后底下坐着两个心思都跑到九霄云外,谁也没听半个字进去,贾夫子眼看这眼神儿都散了,抒过胸臆悻悻把那书册子翻开顺着昨儿学过的又往下念。瑶哥儿人小,平日有下人引逗着玩耍或可精神一二,这会子一听先生“嗡嗡嗡”念经似的,脑袋一沉便昏昏欲睡。
这东翁阖家上下几辈子单传四十岁才得的独子,再严厉也有限,哪个真敢打他,贾雨村一肚子邪火点了伴读小厮就起来:“昨儿都学了甚,背罢!”
那小厮只当自己跟着伺候笔墨呢,哪里背得出,哼哼唧唧半天不成句子,正中雨村下怀。当即拎着戒尺上前喝道:“拿出手来!”
旁人不当夫子是回事儿,小厮可不敢,期期艾艾伸开手心叫板着狠打三记,登时又红又亮,肿得如同馒头。这一招“杀鸡儆猴”,专拿来吓唬打不得又不好学的权贵子弟。那些跟在身边儿伺候的往往与主子情分非常,替着挨了打,单只为了别再挨一顿回去自会多少更上心劝着点儿,正主亦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借着这个苗头方好扳一扳性子。
小厮挨了戒尺,不等张嘴又听先生斥责:“不学无术,不行哭!”吓得忙闭上嘴含着两包眼泪往旁边缩。
这会子雨村正气在头上,只把一肚子邪火尽往他头上撒,复又敲敲戒尺道:“字可曾练得?”这小厮不过六七岁,先前字都不识,自然不曾练,只听头顶上夫子又道:“另只手拿来!”
打从戒尺落第一下起白小哥便皱紧眉头,到得此时霍然起身拱手行了礼道:“给先生赔不是,这小子昨儿被我喊去盯着熬药呢,等吊子熄火天都黑了,未曾来得及习作。我已知道错了,还请先生饶他一回。”
贾先生摸不清白小哥是何路数,但见林家上下敬重得不得了,便也加紧施教。住了这几日听闻不过是个外头来家受供养的道童,又正撞在枪尖儿上,胆气愈壮:“还未曾说到你,你倒紧着嚷。那字画得花里胡哨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胳膊腿儿往天上飞,是个人都识不出来,手伸出来!”
于林家姐弟而言,这白小哥乃是恩人,哪有叫恩人在自家挨外人欺负的?瑶哥儿又向来与他玩得好,小脾气上来脸色与贾氏怒不可遏时一模一样,只管将书本子笔墨往四处一撒,坐在凳子上张嘴便是一通嚎啕。外间伺候的听着声响不对,想进去主家有令不得干扰夫子上课,不进去哥儿哭得实在可怜。正为难间却听得夫子脾气也犯了左性非打白小哥不可,瑶哥儿又搀合着闹腾,别提动静有多热闹。
不等寻出法子就见跟着大姑娘的丫头子溜出来扯了袖子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外头伺候的忙不迭上下点头,一面分了个往外书房跑原原本本与林如海学话,另一个左右看看,往外间去随手拉了个洒扫婆子进来出声道:“贾夫子,太太叫人来问送来的四季衣裳可还合身?有要改动地方没?”
供养夫子除却束脩馆银外应季吃食四季衣裳并新鲜果子皆为定例,前几天贾氏刚打发人送来,这会子询问合情合理。贾雨村听得,且不好在人心腹面前再把孩子打得吱哇乱叫,只好轻轻往白哥儿手心儿拍一下,连音都没无非全个面子,松了手板脸喝瑶哥儿:“哥儿再哭,明儿就别来念书了!站着!”
两下里已撕掳开,这会子屏风后头有细细声音传来,乃是林家大姑娘起身替兄弟赔不是。贾雨村一听女学生出声儿,自不与小女儿多言,冷哼一声转身走回夫子像下头,换了毛诗经翻至《小雅·斯干》一文道:“姐儿且念来。”
他一走,小厮撅个屁股拱手忙先冲白小哥拜拜,接着满地将瑶哥儿扔出去的书本纸张笔墨一一捡回来放好,小心哄着哥儿收音站在座位上站好。
黛玉站在屏风后不慌不忙且慢慢细细念,二百来字的小雅硬生生念了将近一刻,听得夫子不耐烦又不好打断她,只得翻着书边看边走,一个不察脚下踩着块烂泥一滑,登时摔得四仰八叉手脚乱晃,看着就跟背着壳子叫人掀过来底朝天的王八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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