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花朝节后林家哥儿姐儿皆入馆读书,连着来家与人行针用药的白小哥并那从拐子窝里解救出的香菱一并皆塞进贾先生馆里。女儿家学不学的这贾雨村且不往心上放,每日里无非小诗一首或不是《女四书》翻开读一则,听得懂听不懂就这么着,横竖姑娘们将来也无需下场考取功名,那“才女”名头说实话亦不是有多好听,大面儿上能看的过也就罢了。但凡主母所出之嫡女,一水儿“孝顺温厚”而已,只姨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姑娘们大多叫人往外面夸甚才貌之名。

倒是两个哥儿叫他盯得紧,尤其瑶哥儿,那真是恨不得立时教出来个李东阳,日日把个三字经千字文念得如同紧箍咒一般,直听得两位哥儿几欲望之而旋走。

白小哥心知入馆读书乃林如海林大人关照,实为一番好意。他这个道观里天生天养又不知父母出身的,也就林家宽厚,换了别个莫说奉如上宾,不视作妖邪便是好的。且如今时人重文,哪怕外头卖油的郎君也能摇头晃脑背上几句天玄地黄,由不得他随性。是以一开始还背着耳朵老老实实听贾夫子念经,往后听着听着却又甚不是个滋味儿。

这又有何缘故?

原来贾先生此前叫当今罢黜,实因“贪酷”之名。这贪不贪的,官场上的事儿且说不清楚,倒是酷吏一事尽有。他头前那茬便就拷打时不慎将人犯拷打致死才丢了乌沙,沉寂数年好容易爬起来,春风得意了有小半年即故态复萌,乡里但凡能征的税就差没征到蚂蚁头上,看着所获甚多却将左右同僚皆衬得庸庸碌碌,这才又叫上官具本告了一状赶回老家混日子。

但凡酷吏,无非两类。一者实乃为君尽忠,尽得人情世故一概不讲,譬如太史公《酷吏传》里那几位;另有一种酷吏,单为着钻营仕途,眼前才干有限身后又无家世积累,只得从“酷”字上着手,好搏当今一顾借以平步青云。往往后头一种比之前面那些臣子更会表忠心,即便当今隔着千山万水且听不见,对着顽童解个三字经亦句句不离忠君之言。

若是个官场里泡了半辈子的明白人,自能坐下与他对着表上三五日不停,偏这学馆里尽是些聪明伶俐孩子,头一日这般尚且得过,往后第二日白小哥屁股便坐不稳,到得第三天上头,瑶哥儿亦听得昏昏欲睡。横是听不明白个斑鸠儿窝在河边叫唤两声为何也能扯到见着明主又怀才不遇上,哥儿们手底下那些小动作再都不停。

停不得,一停少不得睡死过去,恐挨戒尺。

出了二三月,江南草长莺飞,这一日贾氏早早打发小厮随瑶哥儿往学馆去,半途遇上白小哥,二话不说先撸起袖子摸了把手腕子。有没有盏茶时间也不知道,白小哥叹道:“别想着能歇了,我原就说昨儿不过风地呛了一口,果然,热茶一盏解百忧,再想多咳嗽一声都难。”

瑶哥儿一听顿时掉下脸垮个肩膀,垂头丧气往学馆走,边走边埋怨:“白哥哥也忒实诚了,就不能与先生说风寒么。”

“莫说糊弄先生,便是你姐姐都糊弄不过去,横竖得叫人看出来,何苦来哉。”白小哥说着拉了他大步往前:“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早早完成学业,届时先生自然往他处去。”瑶哥儿叫他拉得一路小跑,把个跟在后头背书袋的小厮急得长一声短一声弯腰跟着伺候。

“听也听不懂先生絮叨个甚,就姐姐还能坐得住。”

两个一前一后进了馆,果见黛玉并香菱已坐在屏风后等着先生。

此处乃特特整出来的院子,后头与贾先生并太太起居,前头正厅用一架童子垂钓落地大屏风隔做两边充做学堂。厅中座椅板凳走了三层黑漆,油亮油亮的,堂上挂了圣人像,下来一点两架官帽椅中间夹着个小方几,几上供奉官窑细瓷梅瓶果盘,清雅异常。每日早间学生们先冲孔圣人行过礼方才开卷,贾先生手执戒尺总要敲三下小方几正一正威风。

正厅外有个小院儿遍植桂花,这些也是紧着临时栽种,多少有几颗没养活,只留了个坑在地上,且等管花木的婆子补一补。白小哥牵着瑶哥儿从外间进来一看,先生不在,只林家大姑娘领着被拐子拐得忘了自家姓名的女孩儿坐在屏风后。瑶哥儿哪里待得住,三岁多小哥儿,正是越发调皮时候,但凡身边伺候的说与他往左,偏得往右去看看才肯死心,如今一见先生还没来,书袋一扔“哧溜”便跑去院子里掏虫子。

外间留了几个树坑,小厮生怕他滑进去,跟在后面一叠声儿“爷”的劝。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越央求,瑶哥儿胆气越壮,非要往土坑旁走,正急得跳脚,就听屏风后大姑娘出声儿道:“昨儿刚学‘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今儿可就满地寻草啃来着?哪里来的鹿,赶紧牵出去做了鹿脯子午间喝粥!”

白小哥听见黛玉说话,舌头一吐脖子一缩,趴桌子上窃笑不已。

瑶哥儿还没背完三字经呢,哪里听得懂毛诗,只道姐姐笑话自己没学问,赌气嘟了嘴也不理人,转身进了正厅往座位上一坐,带得满屋子尽是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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