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完最后一笔,王悦从身后的案几上拿了一面铜镜给她。

晋代铜镜的照人效果与玻璃镜几乎没有差别,早在西汉就“鬓眉微毫可得而察”,只是需要经常打磨,保持光亮,不如玻璃镜省事。

王琅靠近窗边对着铜镜里仔细观察,只见原本的眉色被青黑如翠鸟羽毛的石黛略微加深,眉尾稍稍延长,正如王悦之前所说,画好后的双眉与黑亮生辉的眼眸愈加相衬,更显眉清目秀。

王悦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不满,于是收起眉笔石黛,同时道:“只要量力而行,按部就班去做,即使是第一次也不容易坏事。”

王琅想想也对。

王家子弟都有书画功底,哪怕第一次上手,也和真正的生手相距甚远,如果一开始就想好要怎么做,基本上不可能出错。

她放下镜子,顺手理了理鬓发,又向王悦请教:“圣上来,有什么礼节要注意吗?”

王悦道:“圣上不诏而来,又岂在意君臣礼节。倒是可能想让山山入宫,山山自己要有个主意。”

王琅微微愕然:“入宫?”

且不提她与晋成帝的年龄差,单以王家的权势,就算王家想把她送入宫,朝野上下也势必要一片哗然。这和曹操把女儿嫁给献帝一样,是明摆着的控制,但凡头脑清醒的人都会觉得居心叵测。

王悦道:“庾太后已薨,陛下又年幼,眼下六宫无主,先选拔女官代领中宫也说得通。况且山山的爵赏容易,官职难办,选入宫中任女尚书不失为一条坦途。”

女尚书是东汉真实存在的官职,三国时曹魏也设立六人,主要责任是“典省外奏事,处当画可”,和北魏女尚书“干涉王务”一样,有处理前朝官员奏事的权力,品级因人而定,通常在二品或三品。

王琅若为女尚书,可以用女尚书的身份“典省外奏事”,名正言顺干涉前朝事,这和太后摄政一样是汉魏以来的旧例,不会遇到太大阻力。

问题在于女尚书是宫内官,不能轻易出宫闱,而且天然寄生于皇权,和拥有丞相之实的真正尚书完全是两回事。

王琅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当即否认道:“坦途人人能走,随时可以被取代,那是封赏人的做法,不是用士的做法。如今这种世道,庾太后自己的尸骨都还没凉,何况区区一个女尚书。”

苏峻被庾亮逼反,恨庾家入骨,攻入建康城后自然不会顾忌庾文君太后的身份。

王琅不清楚当时的情况,发到东郡的信报里也只有“后见逼辱,以忧崩”,简简单单七个字,但什么样的忧虑能让一个女人在三十二岁的盛龄下死去?这当然是一种春秋笔法。

史书里上一个被记载未“以忧崩”的太后是曹丕的皇后郭女王。

但根据《九州春秋》的说法,曹丕的正妻原本是甄氏,被郭女王进谗害死,甄氏之子曹叡后来继位称帝,从李夫人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心中忿恨,于是派人逼杀郭女王,仿照生母甄氏死时的待遇草草埋葬她。

庾文君的处境比郭女王还差,曹叡毕竟还顾虑郭氏是太后,有孝道压着,苏峻却是自知会死只求报仇,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更别提和他有仇的庾家人,逼辱二字背后让人不敢深想。

王悦打开窗户,让外界一览无余,声音则放低放轻:“听起来山山对皇后、太后的尊贵有些不以为然?”

书房里没有其他人,外面的仆婢也离得很远,王琅微微抿唇,语气淡漠:“我没感觉到哪里尊贵。”

“山山生于王家,产生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但世人大多并不认同山山的想法。”

阳春的日光将他的皮肤映照得晶莹透亮,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光线里,只听他轻声道:“此次苏峻之乱,陶侃、郗鉴、温峤三人为首功。陶侃、郗鉴晋位三公,温峤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没有人有疑议。庾亮……原官不变,仍领中书令。”

“理由呢?”

“圣上说,此为社稷之难,非舅之责。”

想到昨天才祭拜过的坟茔,大病一场的父亲,一边流泪一边亲手缝制亡子衣物的母亲,王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还能保持冷静:“庾亮怎么说?”

“还能如何,当然是一再请罪,圣上不许以后,又想架舟船去东郡自我流放,不过被圣上派人将舟船给扣住了。”

王琅面无表情:“苏峻那么卖力搜捕都扣不住庾冰的船,圣上远在庙堂居然扣住了,不愧是圣上,轻而易举就做到了苏峻做不到的事。”

王悦没听懂她的冷笑话,但这话讽刺得近乎直白,他苦笑了下,微微摇头:“是我不好,不该在这时候影响山山的心情。不过入宫为女尚书一事,山山还是再考虑一下。”

他停了停,看向王琅,眸色认真:“当今这位圣上人品不差,是家父与我看着长大的,与元帝不是一类人。如果山山入宫辅佐,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君臣相得的佳话,等大家习惯以后,入主中宫也并非绝无可能,这对山山、对王氏都是一条更稳妥的道路,进退周旋的余地很大,山山也不用走得那么凶险辛苦。”

王琅没料到竟能从他口中听到人品不差这种评价,不由神情古怪。

皇帝从来不是一种可爱的生物。

东晋王庾桓谢四家依次当轴掌权,王、庾、桓尽管政治目标不同,彼此争权夺利,但在压制皇权这一点上毫无异议。王敦、桓温娶司马家的公主,是驸马;庾亮将妹妹嫁到皇室,是外戚;然而王敦谋反,庾亮杀宗室之长,桓温行废立之事,三家心照不宣打压皇权。

唯有谢安对皇室极好,力排众议扩建宫室,主动交权约束子弟,始终保持对皇家的尊重。而皇帝对谢安也最差,晚年谢安因功高震主而备受猜忌排挤,以至于桓伊都看不下去当庭为谢安抱屈,最终在忧虑中病逝,与王庾桓三家的当权人不可同日而语。

想着谢安的“前车之鉴”,王琅心里更加郁结块垒,收敛表情冷冷道:“若能为宣王,孰愿为元姬?”

把荣辱性命交付给别人,总不如握在自己手上。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