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庐山月夜见过的少年施施然从旁屋走了过来。

他似乎特意避开日光,沿有树荫的一侧踏上走廊,秀逸的容貌却没有因此失色,反倒更显得神姿端达,引人注目。

堂内除了坐在主位的王琅,客位的殷羡,还有负责陪坐的内史府主簿桓戎、书佐梁燕,加在一起一共四人。

王琅故弄玄虚不说姓名,她府里的两个属官自然不会没眼色到追问是谁。殷羡来者是客,王琅不介绍,他也没立场询问王琅的客人,于是三个人一起好奇地看着少年入府。

王琅本以为他人在府外,刚投了名帖来拜访,没想到他居然不是从正门,而是从旁屋走过来。她目光微转,不动声色看了来送拜帖的司南一眼,司南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不便说,王琅心里顿时知道,一定是少年用了某种理由,让她府里的这些仆从没有立刻来禀报,而是放他入府在旁屋等候。

她当初在少年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于废弃道观外旁听他与葛衣士子清谈,这次少年就反过来到她府中旁听她和殷羡清谈,毫无疑问是在回敬她上次的偷听行为。

该怎么说呢……

这鬼好像还挺小心眼。

王琅对自己贸然同意他入府的行为隐约有点后悔,但这时候木已成舟,也不好再让少年出去,只能用眼神示意司南去给少年准备一张席位。

不料少年完全无视了给他准备的席位,一路径直走到她身边,与她同席坐下,态度自然无比,仿佛行为中没有任何失礼之处。

作为客人的殷羡与内史府的两名属官都不知道少年底细,以为他与王琅本就相熟,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既然王琅本人没有表示不满,他们自然不会多事指出其中的问题。

而王琅纵然心里再有意见,但这种局面下,她万万不可能去驳少年的面子,自己打自己的脸。

于是她只能若无其事地往旁边挪挪膝盖,给少年让出半席席位,脸上还得保持笑容,好像与少年是渊源深厚的旧友,主动给他让出位子,邀请他到身边坐下。

如坐针毡大约就是这样的处境。

王琅用眼角余光去觑少年,少年连个眼神都不回给她,而是直接向对面的殷羡道:“客人刚才的话语,某不认同。”

语气平平淡淡,配上他的话语内容,倒比王恬那种摆在明面上的傲慢更加气人。

殷羡直接皱眉,只是顾及琅邪王氏的地位不可能结交庸人,指不定少年身份高贵,不好随便得罪,这才没有拂袖而去,然而语气里已有了三分不悦:“倒要请教阁下高见。”

少年面不改色,针对他刚才的观点一条条反驳,就连桓戎、梁燕这样不擅长清淡的人都听得连连点头,感到少年说的条理清晰,观点连贯,是殷羡理屈。

殷羡几次想要反驳,但又觉得抓不住少年的破绽,皱着眉头仔细思索。

见他不回答,少年又根据王琅在清淡中所持的观点阐述了几百言,理论透彻精妙,比他那晚在庐山道观与葛衣士子清淡的水平明显高出不少,赶得上司徒府内进行的清谈,甚至少有胜过。王琅心里暗自惊讶,怀疑他事先做过精心准备,但又不知道他怎么能押中殷羡今日的论题。

殷羡比她更惊讶,已经不再有反驳少年的打算,而是改换上求教的态度,客气地询问少年名姓。

便听少年回答:“山阳人王弼。昨日与此间主人谈论太久,连累她疲倦,所以今日特地来代替她清谈。”

王琅心说一派胡言,她昨天根本没有见过少年,更别提跟他彻夜清谈,分明是连续几天熬夜处理公务才会那么疲惫。然而迎着殷羡与两名属官的惊异目光,她一时之间也编不出没有破绽的谎言,只能微笑不语,任由三人自己理解。

而直到这时,少年终于第一次看她,十分矜持地向她微微颔首:“君自珍重。”

言毕起身离席,飘然而去。

王琅玩这类套路不止一次,经验算得上丰富,手下侍奉的人也都善于察言观色,自主配合,王琅一个眼神过去,司南就会意地无声告退,跟上少年处理可能遗留的问题破绽。

王琅则留在内史府中,与殷羡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语,运用在司徒府做王导掾属学到的语言技巧把人绕到云雾中去,感觉好像她说了很多,仔细一想有用的信息一个字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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