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对发生在她送别返程的小插曲没有投入太多注意。
派人通知对方守在山脚的家仆去山顶接应,确保对方安全无虞之后,她就带人返回了坐落于郡治柴桑内的太守府。
在她想来,对方留下玉环,应该有日后登门拜访的意思,然而在太守府等了几天没等到人,她便将事情抛到脑后,研究起眼前的局势。
“不知道丞相最后能不能说服蔡谟答应接任江州刺史。”
姜尚在案前研究一堆破损玉片,随口反问:“他为何要答应?”
王琅被他问住,停了一下才道:“东晋立国倚仗的不过是荆、扬、徐、江四州,为国事计,他是接替温峤的合适人选,才能声望足以治理江州,对江州吏民军政都好,为自身计,江州是大州,无论他有什么抱负,江州都是不错的倚仗,为何不答应?”
姜尚眉毛微抬,神情讶异地看她:“东晋只有门户私计,哪来的国事。”
王琅:“……”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姜尚说完又低头继续研究他的玉片,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她:“至于为自身计,王敦有助立东晋的威望,庾亮有帝舅的身份,陶侃有四平叛乱的功绩,蔡谟有什么?江州是给是收不过一道诏书,犯不着为此掺和进最高层的权力斗争,又不是嫌自己命长。”
王琅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唇边溢出一声叹息:“他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刺史人选,我还期待过能和他在江州共事……那么江州刺史最后只能是邻近的豫州刺史庾亮或者荆州刺史陶侃兼任了?”
不需要姜尚回答,她自己模仿王导的心态分析道:“庾亮有帝舅身份,声望也高,即使一手引发苏峻之乱又屡战屡败,温峤反而比以前更尊重他。让庾亮兼任江州刺史,一定能收服江州人心,这是王家所不愿意看到的。”
“陶侃出身寒门,在士族眼里和苏峻那样的流民帅没有本质区别,苏峻刚叛乱的时候,庾亮让温峤留在江州防备陶侃,忌惮他还超过忌惮苏峻,王导也不会例外。与庾家的斗争到底是士族内部的斗争,相互了解底线,对寒门却没有信任,只有防备。”
“如果王家对江州的期望是和扬州一起制衡荆州,建立士族防线,那么庾亮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如果要让我立功,将势力触角伸到秦雍一带,坐拥荆州、擅长用兵的陶侃则是有希望说服联手的合作对象,庾亮性忌不能容人,把所有权力抓在手里才肯放心,在朝中的时候连王导都极力打压,在江州肯定不会支援我。”
姜尚淡淡道:“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庾亮今年四十二岁,正当壮年,弟弟庾冰有宰辅之质,庾翼能控制兵府,如果不是引发苏峻之乱,现在庾家已经取代王家成为新一代当轴士族。”
“陶侃比庾亮大三十岁,今年已经七十有二,眼看着没几年可活,子嗣中无人有他的威望才干,根本不可能抵抗庾亮。王家现在只会盼望着他能多活几年,撑到你哥哥王允之在太守职位上积够资历过去接任江州刺史,在荆扬平衡里争取优势。以王家的势力,他在太守之位上少则两年,多则三年,只要不出大错,就足够不引起任何物议地出镇江州。”
王琅略微一愣:“这么快?”
姜尚瞥她:“你对当轴士族的力量有什么误解?”
历史上的王允之确实升迁极快,起家建武将军、钱唐令、司盐都尉,升宣城内史,然后就授西中郎将、假节,继而迁南中郎将、江州刺史,最终以卫将军、会稽内史卒官,扣除为父亲守孝的二十五个月,从一介白身升到官居二品的卫将军,中间只花了十五年左右,去世时刚满四十。
与他差不多同时期,路线也相近的谢尚则花了近三十年时间,是王允之的两倍。
谢尚起家司徒府掾,转司徒府西曹属,迁会稽王友、补给事黄门侍郎,然后才被授予王允之起家的军号建武将军出为历阳太守,领南中郎将、江州刺史,转西中郎将、豫州刺史、假节,授给事中,永和年间拜尚书仆射、前将军,最终以卫将军、散骑常侍卒官。
这些还是在谢尚本人是当世名士,姐姐谢真石之女是临朝摄政太后,一路机缘巧合升迁极顺的助力之下。
仅仅对比两人的升迁历程,就足以看出王家作为当轴士族的权势。
而同样是王家子弟,王琅根本走不了正常升迁,只能担当快刀利刃的角色,让王家拿来破开局面,每一步都游走在风波最险恶之处。
倘若心态不好,活在这样的时代真的很容易扭曲失衡,也难怪那么多人直接放弃政治抱负,转而向山水自然与宗教神明中寻求个人解脱。
“公子,建康来信了。”
正感慨中,婢女司北拿着盛放信件的木制托盘走入屋内。她中断和姜尚的交谈,拿起信囊拆开一看,发现是蔡谟对她劝说他接受江州刺史的回信。
有了和姜尚的一番谈论,她心里已经对蔡谟的态度有所预期,果然收到的信里虽然感谢她的推崇信任,拒绝之意还是毫无动摇,并且反过来劝她离开是非之地。
他在信里举了一系列少年骤贵,升迁过速,最后或是骄奢致患,或是功高不赏反受其害的例子,让她注意保全自身韬光养晦,留待合适时机发挥才干,不要被王氏利用,成为王家权势野心的牺牲品。
言辞用语相当恳切,是真的爱惜人才地为她考虑。
王琅拿着信完完整整看了三遍,最后把信重新封好,束之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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