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个没稳住,乌栾手底下的劲儿没用好,把桌子的一角推得挪移出寸许。

百多斤的汉白玉石,动静自然也大。

少年好臂力。

弗禾慢慢啄饮杯中茶水,偶尔觑一眼旁边的人。用尽功力,才忍住没笑。

这下已经不止是脖子了,少年人的耳廓连着两边的脸颊,全艳成了一片霞,跟魔帝大人的反差极大。

也许是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东西,乌栾原地怔忡片刻,匆匆道了句“告辞”,便仓皇离开了。

弗禾看得分明,他走到门口时,还踉跄着被门槛绊了一小下。

差点为本就不厚的脸面雪上加霜。

等人走远,弗禾哈哈大笑,眼角都泛起了泪花来。

乌家的家主还有好几天才归来,偌大的乌宅里头,只住得零星几个勉强当主子的料。不提那些杂的庶的,一切皆以乌栾这个金尊玉贵的嫡少爷为首。

当然,即使不为着这个,弗禾有着修士身份,也能在乌宅横行无忌。不到两天,他只稍稍用点心思脑力,就将乌栾自小的成长处境摸了个透。

慕阳城首富唯一的嫡子,身份显赫,妙龄神童,前途似锦。而乌家,也已经连续好几年代替城主担任招待上城来使的职责。隔着乌宅不远的仙来客栈里南开北往的旅客数不胜数,无非是想越过乌家高门,多看仙人一眼。

弗禾来的那日正巧被客栈中的人撞见,前后脚的工夫,消息不胫而走,乌家担着责任,正是最早知晓的那一批。

“我们家的少爷啊。”几个小丫鬟聚在小屋里绣花的绣花,剥果的剥果,悄默儿叽叽喳喳地谈八卦,还以为谁也不知道

“今儿去奉茶,不过是盏跟平常一般无二的茶,好像还对我笑了下。”

“做梦呢,昨晚上桂树前赏月,是少爷特意喊住我,让我去添灯笼的。”

“赏月要什么灯,你在做梦吧。少爷就算瞎了眼,也瞧不上咱们这样的啊。”

“唉,倒也是。咱们少爷,风姿无双,才华横溢。”

“先生之前怎么夸来着,孝悌忠信,懂节知礼。”

“还有呢,绝顶聪明,最擅丹青。”

一人问:“咦,那幅画,你们都瞧见了吗?”

其余人皆摇头答:“没有。”

“什么样的画?”又一声音响起。

屋内最先挑起话头的丫鬟神情很自然地吐露道:“仙人踏月,里面那名戴着面具的仙君,跟住在府中的那位很像呢。”

“哦?你是怎么知道的?”那声音继续问,音色语调像是带了一种奇特的力量,听了让人忍不住想要道尽事实,毫无隐瞒。

丫鬟垂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书房里的画是我在洒扫书廊时不经意看见的,宿在府中的那位仙君,我也……”

弗禾偏过头,终于认出她是那天在院外被管事训斥了的侍女。

他也不再多留,似云雾一般的身影从窗外渐渐淡去,余留下的几个女孩子继续小声嬉笑,谈天说地。

弗禾想要造访乌栾的书房,未免重蹈覆辙,只得光明正大地进,脚踏实地地来。

他找东西极有技巧,手轻轻一抬,房中所有的箱笼柜格全部打开,里面装了什么摆了什么,一览无余。

弗禾一一看过去,只可惜没能找到想找的东西。

他拢起袖角,正待再查,背后的壁帘发出“咔哒”一响,很轻的一声。

弗禾转身走过去,手指撩起,笑了。

墙上安置了精巧的机关,大概是不小心被触动到,一副与人身等长的大幅画卷从高挂的壁缝中缓缓展垂而下,直至尾端接触地面。

弗禾抬起眼眸,望着画像,不免怔愣。

他摘下面具,化于手掌,画内与画外的人物便如镜像般交相呼应,一致的幽瞳,一致的弯唇。

所有物件归于原位,弗禾负着手,笑意直到来了乌栾跟前也没散尽。

一句话把正望着水中倒影出神的人惊醒。

“小公子,赏花赏月,是不是得再来点茶,画技这么好,记性真不错啊。”

乌栾略显单薄的身形先是顿住,而后一下子转过脸来,面朝着弗禾的是一双微微放大的瞳孔,“我不需要茶,你怎么、怎么把面具摘了?”

“因为嫌碍事。”扰乱一池秋水的始作俑者蹭到少年身边坐下,全然不顾对方飞快染红的面色,并死不要脸地凑过去,展示了一番尚算自得的姿色。

“先给你验验呗。年纪是大了些,但还成,不很显老。修仙的嘛,一个个都驻颜有术,不必多忧。”他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就是再过十年,我也等得。”

乌栾听得前半句时眼睛就不知道要往哪里看了,两手抓着膝盖,坐着颇局促,想要站起来。

弗禾随他去,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嘟囔着:“羞什么,讨道侣的事,能是该羞的事吗。”

好一会儿,乌栾已经历过变声的嗓子才略哑地问:“你看了我的画?”

“看了,惟妙惟肖。最擅丹青,名副其实。”该夸则夸,“不好意思啊,擅自看了你的画,是要送我的吗?”

说是“不好意思”,脸上却无半分惭愧之色。

少年乌栾的眉毛轻轻皱着,快速瞥了他一眼,摇头,“不是。没想过送人。”

“那是要做什么?”弗禾若有所悟,“难道是要自己留着吗?”

对于这句话,乌栾意外地没有否认。

少年人背部挺拔如青松,眉眼深刻似画,站在几步开外,深深地望过来。

弗禾就呆在原地,与之无言对视,片刻后唇齿轻阖,慢道:“我似乎还没有说过,我叫弗禾。”

“弗禾……”乌栾把这两个字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对。这是我的名字。”他多余地补了一句,“一直是这个名字。”

少年乌栾大概有些茫然,“我从出生起,也没有改过名。”

弗禾哭笑不得,觉得自己撒了癔症,“不用管。我年纪大了,总爱胡言乱语的。”

乌栾又看了他一会儿,转过了身。

月色沉静,花露满园。

等到弗禾以为面前的人要化作雕像时,少年乌栾终于说出了一句代表着十足决心的话,“我不想把那幅画送给你。”

弗禾愣了愣,失笑道:“那就不送好了,我也不会强要。”

“弗禾。”乌栾唤他。

“嗯。”真是久违的感觉。坚毅染血的面庞似犹在侧,弗禾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地颤抖,“怎么?”

“你是修士,可以活好多好多载,可我只是一个凡人。凡人,能与修士成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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