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契,顾名思义生死相连。一方死,另一方也活不了。想想也知道,不是寻常朋友之间用的。

殷寒趴在客栈的窗前,呆呆地看着远街熙攘行人,昨日他并没有一口应下,此时牵连之大,让他不得不多想。

若他与谢涔定下了生死契,天涯海角,只要谢涔想见他,他就会立刻出现在他面前,逃也逃不了。且生死契百日之内不得解除,几乎就是把命托付给了另一个人,让他与谢涔捆在了一起,这太冒进了。

但殷寒也知道,他不可能拒绝。

“师兄。”

谢涔一回来便看见神色落寞的殷寒,柔软的长发像是温顺的候鸟停在延展的枝桠上,他想事情想得有些出神,叫了一声许久才回过神来。“啊?怎么了?”

谢涔方才是去隔壁早餐铺子买早点,手中的金鱼小馄饨热吞吞的,带着鲜肉的香,还有油纸包着的精致茶糕。

殷寒分好了筷子坐下,也没想好怎么开口,昨日晚间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没个结论,最后披着外袍去找了谢涔。

殷寒敲开了门才意识到自己长发散乱,十二仙山少主怕是记忆中头一回这么难为情,站在谢涔房门前,许久说了一声:“师弟明日一同去吃早点吗?”

修真界话本里有一句流行的话,叫作“你愿与我定下生死契吗”,大约就是人间常说的“生死阔、与子成说、白头到老”,是用来表白的。

这话……不能随随便便说,让殷寒同谢涔讲出来,需要字句斟酌。

殷寒垂眸,沉默地挑着葱蒜末和香菜,金鱼小馄饨入水游荡,如他的思绪飘忽不定。

谢涔有些好奇,撑着下巴问:“师兄不吃这些吗?”

“不吃呀。”殷寒回得理所当然。

他打小就挑食,不爱吃的东西怕是有一箩筐,在人间流亡时还收敛几分,做了少主之后无人管束嘴就变得刁钻。比如喝茶,常人顶多喝出是什么茶,但他能尝出茶煮了几次、放了多久、煮茶时水是小沸还是大沸。好处是宝贝逃不过他的舌头,坏处也显而易见——自己都觉得自己难伺候。

谢涔撑着的下颌却绷紧了,状似无意地回答了一声“哦”。

殷寒小口尝着馄饨,他吃东西的时候斯文,咬东西像是一只仓鼠——这事张扬灵笑话过,殷寒也清楚,故而被谢涔盯着很是不好意思。

是瞧他吃着香?

他暗示:“师弟,你不吃吗?”

谢涔不露声色地移走了目光,却咬紧了后牙槽。

谢涔抓起了自己的筷子,许久才说:“我以后会记得的,这次是我不好,忽视了这些。”

殷寒失笑,并没有放在心上,“无事,师弟帮我买早饭就已经很是感谢了。”

谢涔垂着眼帘,瞧着阴郁,很是在意的样子。

“嗯,”他轻声应下,又问:“师兄这次喊我做什么?”

殷寒嘴里的金鱼馄饨突然卡住了,他含着食物咳嗽一声,那小巧的馄饨便像是鲤鱼跃龙门一般跳进了他的胃袋。

这该从何说起呢?

从……谢涔提前到掖水救他?还是宋行止说的缝尸匠?又或者问上一句……你师父枸杞山人?

殷寒捂着嘴,整张脸都咳嗽得酡红,眼尾染上了粉晕。

“昨晚我爹和我说了魂断山无常道的事情,他说那地方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去,枸杞山人想让你也去,所以……”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仙师,早啊。”早起的客栈老板娘手里堆着沉积的旧帐本,见殷寒在这里便打了招呼,“仙师起这么早,是去参加节日吗?”

“啊?”殷寒被她突然打断,思绪全都没了,听见“节日”又迟疑,“老板娘,今日是祭祀日吗?”

“对呀,”老板娘莞尔,“仙师可以和心上人一同去呀,猫鬼娘娘也保佑人姻缘。”她状似无意地瞥向一旁的谢涔,有些惊讶:“仙师与这位小仙师和好啦?”

“什么?”殷寒不解。

老板娘失笑,“我上回见二位神色冷冷,还以为是吵架了,现下应该就是和好了,真好,年轻人呀。”她说到最后,语气有些羡慕,叫人听不懂。

殷寒被老板娘的语调搞得莫名,又见她从怀里拿出一根红线,递到桌上:“这是我店门前的摊主送的,上回知晓仙师得了心上人的同心结未回送,颇是惋惜,想着便给仙师留了根,也好回礼。”

殷寒:“……”

他不是,他没有,当真没有!

殷寒神色无奈,一旁的谢涔倒是有了些兴趣,指着殷寒手上的同心结问:“师兄这同心结是自己编的吗?”

“不是……”

谢涔听见“不”字,清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失望,拖长声调“哦”了一声,“那真是可惜了,我以为师兄会编同心结呢,”他露出短暂的笑容,揶揄:“老板娘就不该送的,你将这红线给我师兄,他不会编也没法送人呀。”

殷寒微皱眉,觑谢涔,觉得自己被小瞧了,正色:“同心结虽不是我编的,但我会编啊。”

谢涔托着下巴,一字一顿,“我不信。”清越的吐字像是顺滑的珠子,一颗一颗掉落。

殷寒不理他。

老板娘会心一笑:“行了,我就不打扰二位了,先去对账目了,仙师有空去猫鬼寺庙逛逛也好。”

殷寒点了头。

他抓着筷子揪着剩余的金鱼馄饨,听见谢涔问:“方才师兄要同我说什么的?我师父有交代什么吗?”似是突然想起来。

殷寒睫毛颤了一下,轻声:“让我同你结下生死契,一起去无常道。”

“原来如此,”谢涔露出了然的神色,全然没有殷寒弯弯绕绕的思考,而是感慨,“师父说他自有办法,原来是这个办法。”

他颔首,又拿起老板娘放在那里的红线,问:“师兄会编红线,可以帮我编一个吗?”

他对待“生死契”的态度稀松平常,好似不是太在意,倒是让殷寒一直起伏不定的心平静下来。

殷寒从谢涔手里接过那红线,简单地编织缠绕,便做成了一个同心结。

谢涔惊:“师兄好厉害,没想到真会做这种小玩意儿!”他黑如曜石的眼眸里闪着不明的光,在接过同心结时轻轻刮蹭过殷寒的手掌心。

……

饭后殷寒同谢涔一道去了猫鬼寺庙,殷寒昨日未想明白王老太太口中吓跑的“小家伙”是谁,可连贯起来思考倒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节日盛典,人潮热闹,殷寒穿过熙攘人群,从窄小的门挤进了寺庙。

门口候着的小尼姑递来绣着“福乐圆满”的福袋,这福袋浸润了香灰的气息,让人舒心。

小尼姑提示:“施主可以去前面许愿。”

殷寒没有许愿的意愿,带着谢涔进了窄小的正殿,找了一圈没有寻到。出来时却看见了。

一只透明的猫鬼正盘在挂满福袋的许愿树上,百无聊赖,睥睨般看着许愿的镇民。这棵树挂满了愿望,树桠被压得朝下生长,但也足够枝叶繁茂。

“猫鬼娘娘,希望来年我种的庄稼丰收啊!”

“猫鬼娘娘,希望我母亲的病好转!”

“猫鬼娘娘,希望我肚子里的孩子聪慧善良!”

那猫鬼舔舐着爪子,懒洋洋地站起身,咬掉了半点镇民头上的霉运。

青灰色的霉运被它胡乱啃了一口,立即变得浅淡,但那猫鬼好像不太爱吃霉运,吃了几口便肠胃不舒服,揉着肚子又躺下了。

“就是它了。”殷寒喃喃。

王老太太愧疚了十三年,为什么突然释怀?

因为它以为的那个死去的生灵又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掖水镇的猫鬼传说是真的,暂且不论是不是县令小姐家的猫,但真的有一只猫鬼逗留人间,它是善良的,无私的,爱着每一个掖水的镇民。

十三年前掖水大旱,这只猫鬼怕王老太太身体不便,难以支撑到隔壁县的路程,没有水喝,便主动帮她盛好了水,出现在老太太面前,给了老太太生机。

而昨日,王老太太那么宽慰与释怀,恐怕是在与它交谈。

一只小巧的、灵力甚微的猫鬼,低贱到昨日他们在大殿都没有发现它。

可偏偏,这就是掖水的守护神。

当之无愧。

熙来攘往的人群喧闹得像是银壶里的水,殷寒观察着许愿的人,的确没人用白九指定的那种句式了。

他瞧得出神,突然觉察到谢涔轻拍了他。

殷寒疑惑:“怎么了?”

谢涔轻声:“师兄不是说要结生死契吗?”

他清冽的面容好似也被萌态的猫鬼融化,看向殷寒时眼中有波光动。

殷寒失笑:“怎么想起来在这里?”这也太突然了。

虽说生死契只是捏诀起誓,但选个安静些的地方,应当更合适些。

谢涔自言自语一般:“就当做是许愿吧。”

殷寒:“嗯?”虽然听不懂,不过殷寒也不在意这些细节,便应下了。

他蜷起手指点在自己的眉心,“那开始了?”

“好。”

那一刹,浅红色的辉茫像是风吹麦田,荡漾一般迎接金秋,生死契符文很复杂,听说是上古邪神为了自己的爱人单独设计的。符文越是复杂繁琐,越是让人难以猜透其中每一笔画的含义,故而难破解。而生死契尤甚,几乎算得上符文繁琐之最。

殷寒结完生死契,让每一笔光芒布满,整个时空都像是沉浸在桃花酿的醉意之中,多了丝甜蜜。

共通生死,共通寿元,共通灵力。

殷寒看着眼前的少年人神色专注、眼波流转。在结契的一瞬,谢涔嘴角流淌浅淡笑容。也是那一瞬间,源源不断的灵力像是汪洋大海一般涌进他的身体,肆意冲刷每一个可能干涸的经脉,这是属于谢涔的,现在他们共有了。

如此强大、如此霸道。

像是高升永不落的烈阳,将他的整个身体都温暖。

殷寒有一瞬的歉意,以他现在的资质,绝对是他占便宜。

不过既然是枸杞山人求着他,那他便勉为其难受着吧。

“喵~”

轻声的猫叫响了起来。突然,头顶一重,方才盘在树上的猫鬼像是玩耍一般坐在殷寒的头顶,玩弄他的头发。

怎么回事?殷寒失笑。

谢涔问:“师兄,要我把它抱下来吗?”

“不用了,就这样吧。”

这小家伙还算可爱,殷寒决计不是小气的人,爱玩他便让这猫玩吧。

脚下,盛大的契约咒文滞缓地消失,如织的信徒无人知晓一个生死约定的结成,可偏偏见证了它,连同那只好奇的猫鬼一起,带着掖水民俗特有的银铃声。

“丁零零——”“丁零零——”

像是新人礼成最好的祝愿。

殷寒顶着这只胡作非为的猫鬼逛遍了寺庙与集市,到了晚间小猫鬼才有了放过他的想法。

不过仔细想想,相逢是缘,倒也不必苛责是盘在他头上还是窝在他怀里,舒心即可。

送别是在掖水镇前,宋行止关切:“此一去,万加小心,早些回家。”

“好。”

殷寒和谢涔去魂断深无常道,而其他人也要离开掖水回无名山,好在不算急。

殷寒挥手,唤了张扬灵过来,他从袖中取出自己的钱袋,说:“师兄,我有一事相托,你帮我把这个带给王老太太家隔壁的谢大娘,她的儿子与我是旧识。”

昨日为节日欢喜了一天,却是忘了这回事,只要交由张扬灵代为达成。

张扬灵收起纸扇,掂量了一下殷寒给的钱袋,窸窸窣窣的金叶子声悦耳,张扬灵勾唇,一口应下:“行,我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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