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后,殷寒便同谢涔一同御剑前往魂断山。

要说这魂断山无常道,它是在掖水的西北方向,这里常年大雾笼罩,伸手不见五指,步行百里可见森森白骨,是片凶邪地。

殷寒很久之前便听过这里的传闻,无常道从前是赫赫有名的赶尸必经之地,因为山高耸入云、地势诡谲多变,难以翻越,有些半吊子赶尸人走到一半便自行放弃了,把驱赶的尸体留在了无常道,拍拍屁股走人。故而,无常道上醒尸众多,普通的百姓很是害怕。

不过,上辈子殷道衡给他讲睡前故事时却说这批醒尸可怜。这群被扔掉的醒尸会一直像无辜稚子般坐在路旁等赶尸人来接他们。饿死了,风干了,也会一直呆在赶尸人离开的地方。

殷寒那时候问殷道衡:“醒尸就不会自己走吗?笨不笨,一直等着?”

殷道衡笑:“醒尸这种东西最是善良,他们很相信人,也不愿意自己动脑子,如果有人愿意驱赶他们,他们便会一直跟着,哪怕有一天不要他们了。”

殷寒深为感动。

不过想来这么多年了,聪明的赶尸人早就换了路途,传闻中关于魂断山的故事也因此骤减许多。

但不可置否,人尸肥沃土,魂断山是块宝地。从百年前山脚下便聚集了村落,不少民风彪悍的百姓也乐于呆在这里。魂断山不受管辖,这些百姓大多是流寇、山匪的后代。

殷寒在距离魂断山最近的村落暂时落脚,问些当地人知道的情况。

接连几个村民听到了都慌乱摇头称“忙”,畏惧地逃走。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愿意同殷寒说些情况的,却是抱着孩子先行劝:“仙师,那里不能去呀,去了会被人从山上扔下来的。”他哄着孩子,脸色却有几分苍白,似是被“无常道”吓的,他说:“这魂断山里的妖怪很是厉害,会混乱人的记忆,我听传闻说,那妖怪会把人的回忆从身体里挖出来,做成孩子踢的蹴鞠,再在你身上开个小孔塞回去。”

这比喻当真是吓人,可偏偏逗乐了怀中的稚子,他含糊不清地笑。

那村民看向怀里边笑边吐泡泡的懵懂孩子,骂:“别把口水抹我身上,再抹把你扔到无常道,被妖怪做成蹴鞠踢。”

孩子大约是听懂了,用沾满涎水的小爪子抹了村民一脸。

殷寒看着这小朋友就觉得生动可爱,可是现下正事要紧,问:“请问上山的路在哪里?”

村民指了一个方向,“仙师,您这一定要去吗?”

殷寒颔首。

这缝尸匠作祟已有四年之久,不能一拖再拖。

村民见殷寒坚决的神色,心知劝不了,有些无奈:“您又是何必,这去了也不一定能进去,魂断山虽凶险,但容不得外乡人,一旦陷入迷障醒来便出来了。之前也来了几位修士,但都是无功而返,您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殷寒失笑,枸杞山人费了如此周折找到他,他怎么可能进不去?

“无事,我有法子。”

村民建议:“好吧,不过仙师上山要注意,今日是十月十二,这魂断山里每月逢十二日,妖怪就会进入迷障,若是不小心便会碰上他。”

殷寒颔首,心中却嘀咕:要碰的就是他,不碰上才叫遗憾呢。

他行了标准的礼:“如此,多谢了。”

他与谢涔别了好心的村民,一路前行,进入了魂断山。

这山中雾气缭绕,浓厚到好似原本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殷寒被浓郁的沼气呛得咳嗽,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谢涔进了迷障就一直拉着殷寒的衣角怕跟丢了,此时听见咳嗽声,沿着衣角轻轻地拍在殷寒脊背,轻声:“师兄,可有哪里难受?”

殷寒摆手,自从与谢涔定下生死契,他神魂不定的毛病就好了许多,但身子虚弱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事情。这山中雾气太重,难以正常呼吸。

“这迷障不对劲。”谢涔忧心地看着殷寒,做下了判断。

迷障也是结界的一种,但很少见,需要编织结界的人灵力醇厚、心思灵巧,一般人编的迷障太容易破解了。

可现下他们呆的这个,就像九曲连环,可能通过重山只有一条路真正抵达内里,但最为苛刻的是,若不是十二月十二出生、年岁二十的人,还无法通过这条道路入内。

“往左走。”

殷寒记得殷道衡教过他八方祸福,正东属“震”,本意为雷,五行属木。有木则有溪流。[2]

谢涔一直沉默着跟随。

可一路左走,绕了快有一个时辰,却没有半点线索。

唯一的发现恐怕是迷障内的树高大了许多,这代表他们已经深.入这片林子。

谢涔拉着殷寒的衣袍,轻声:“师兄累吗?”

“不……”殷寒刚想否决,却想起来他们连夜御剑未有过歇息,他不累,谢涔可能累了。

殷寒正色:“有些疲倦,不若我们就地休息?”

谢涔鼻息之间一声轻笑。

他们寻了古树歇息。

迷障之中没有什么动物,也没有风,唯一的声音大约只有高空盘旋的鸟鸣。

那群高飞的鸟啼鸣声如同唢呐的长音,却突然近了,像是钻进了水中,咕噜咕噜的。

“水声。”殷寒欣喜,迷障模糊了水的腥味,只能凭直觉摸索。如此,他们便是寻到了溪流,只要沿着溪流便一定可以进入魂断山,无论如何,人活着必须要水源。

殷寒起身,却好像被人绊了一脚。

“师兄,”谢涔飞快扶住了他,沉声问:“没事吧。”

“没事,一时不注意。”殷寒站起身,凑近了才看到一排排风干的尸体。

赶尸人丢下的醒尸。

尸变后走尸要喝水吃生人肉,但多数醒尸不愿意吃人肉,便喝些水,活个几十年最后饿死。

殷寒心想原来殷道衡说的魂断山善良的醒尸是真的,正琢磨着,就听到沉重的脚步声。

“有东西来了。”谢涔凑到了殷寒耳边说话,他说得极轻,像是轻纱飘落。热气喷洒到殷寒的肌肤上,让整块皮肤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唔——”

像是野兽发出的声音,低吼着,叫戏水的鸟兽四散。

这应当就是宋行止口中的缝尸匠了,这位缝尸匠用黑色的麻布将自己包裹得严实,叫人看不清他的脸,但看体型却甚魁梧。

他不会说话,嘴中只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似是不悦。

“谢涔,”殷寒唤了一声,将谢涔带到了树后,“小心。”

缝尸匠的手中有一把剪刀,这剪刀硕大得像是砍刀的糅合体,在空中划过,便是一道银光,而后硬生生地砸在地上,凿出个深坑来。

“唔——”

“唔——”

他胡乱地劈着,应当是感知到生人的温度,感到了狂热。

前进几步,剪刀无情地扎进了醒尸风干的残骸中。

他精准捣完了一排的醒尸,骤然回头,像是看见了要追踪的人,一步步逼近殷寒和谢涔躲避的树木。

——他看得见迷障中的东西。

来了。

殷寒抽剑,心知恐怕不好对付。

虽灵力有余,剑法心法超群,但迷雾之中等同瞎了一双眼睛,用心感知又有迟缓,瞎子对上莽夫,开局便落于下风。

殷寒的剑发出肃肃剑吟,刃入秋霜,破风而去,“当——”的一声,剑与剪刀对上了。

这缝尸匠的力气大得好似泰山压顶,殷寒用剑气荡开,却看不见那缝尸匠了。

在身后。

素剑出,旋转手腕,将素剑卡进了剪刀中,交锋不过一瞬间,却听见“卡擦”一声。

素剑被剪刀剪断了。

那剪刀刷得劈过来,殷寒被拥入一个清冽的怀抱,谢涔单手抱过他的腰,另一手叫剑出鞘,银剑在迷雾中划过,将那缝尸匠直接送去了远处。

殷寒拾起断掉的素剑,才注意到方才剪刀的锋芒伤及了手背,破了皮,渗出点点血。

“师兄!”

殷寒莫名觉得谢涔的气势变了三分,骤然凌厉。

谢涔抓过殷寒的手腕,看向了不远处,眼神冷至极点。

殷寒心知谢涔是在担心他,安慰:“我没事,”

“我去杀了他。”殷寒声音轻轻的,像是魔怔了。见他要走,突然抓住了谢涔的手臂,“等等。”

殷寒手背的血液像是磁石吸引,凝聚在一起,向上升腾变成了透明的光球。

“回忆?”殷寒轻声,回想起村民说的蹴鞠一样的回忆光球,竟然是用血液锻造的吗?

一般的幻境幻术都是以魂魄进去,让人感知,他还是头回遇到用血肉锻造的回忆。

魂魄与血肉不同。

魂魄可能会有臆想。

但血肉不可能撒谎。

不过,因为流血极少,那光球只是米粒大小。

谢涔沉声:“这是什么?”

殷寒看不见谢涔的脸,笑:“我也不知道,试试就知道了。”

殷寒伸手,轻轻触碰。

一瞬间,巨大的光球像是膨胀一般,瞬间放大百倍。

谢涔:“殷水清!”他急急抓住殷寒的手,却最终还是没来得及。光球放大到极致,快速地吞噬了殷寒。

……

“少主,您醒了?”

窗外的鸟雀叽叽喳喳叫早,殷寒推开房门便看见十二仙山的初阳,色如胭脂,远山黛色。

“早啊,小河。”殷寒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外门弟子齐河。

回忆光球与掖水猫妖的幻境相似,殷寒听话地跟着身体的走势与他打招呼,随后身体按照往常一般先去靶场练剑。

只是今日的靶场似与往日不太同,殷寒绑上了束带,试着弓箭时才发觉,便问一旁围着的同门:“师弟怎么没来?”

同门纷纷疑惑:“哪位师弟?”

不太确定的声音响了起来,“谢……?”

殷寒颔首,很是确信,“他人呢?”

同门讪笑:“少主不知道吗?他的无情剑断了呀,现下正在修呢,我听人说要找彪虎骨才可以修好,估计在头疼呢,这几日都不会来了。”

“他的追命断了呀?”殷寒并不知晓此事,颔首,扔了手中的弓箭,急声:“那我去看看。”

殷寒感受得到自己内心的焦急与在乎,三步并作两步抵达莲心阁。

这院落安静,只有红莲盛开得潋滟,殷寒叩响了门扉。

门内想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应当是听见了。殷寒这才满意地抱着手臂低头看自己新做的蟠缡纹战靴。

等到开了门,殷寒缓缓抬头,先是看见少年黑衣前悬着的方正玉,而后是那张与记忆重叠的脸。

少年人像是雨后的朗朗月光,霜色般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语调冷冷的,没有情感:“师兄。”

殷寒带着满面的笑容,受了这称呼,唤了一声:

“谢涔谢小仙师,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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