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云只见自家殿下面色苍白,双眼紧紧阖着,身形板正地坐在软榻上,死死攥住如意锦纹手枕的手背,凸出湛蓝青筋和白的骨翼。

“太子殿下”,蔺云疾步踏进车内,手中马鞭哐当一声,掉落在锃亮的木板上。

卫宴被响动吵醒,眸子抬起,整个眼眶都翻滚着赤色的血红。菲薄的唇嗫动,嗓音嘶哑说道:“此事,不可宣扬。搀着孤,走下去。”

走下去?蔺云双目睁大,后背一抖,手上捡起的马鞭又险些掉落下去。

马车外,蔺云费了好大劲才扶着卫宴下来。虽是隔了厚厚衣袍,他也能感受着那股透了寒气的掌心。

殿下言不可宣扬,那便只能悄悄的。但眼下,想要不动声色的瞒过去,就只好苦了殿下,多遭些罪。

“殿下,值当吗?”

从马车到寝殿,蔺云整整忍了一路。即使进了宫门就有公公抬来轿撵,他心里还是呕着气。

说不上来是气谁,但就是见不得殿下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他出身行伍,为了在营地和战场上活着,他拼了命的练,没日没夜的练。

终于,他入了京畿卫,还被太子给挑中做了东宫侍卫。殿下予他而言,是主子,更是不可触犯的天。

而今日,他的天塌下来了。

“你可以走”,孤这辈子不欠你的命。

半晌,清冷话音都还在蔺云耳边回绕。寝殿里地龙很足,铜丝罩中燃得正旺的炭火滋滋响起,蔺云的心也沉到了深渊底部。

他听明白殿下的话,是他逾矩且愚钝至极了。

双膝一弯,着一身黑衣的颤动身形重重砸在了雪白狐裘毡子上。他的天,始终就在,除非他自己身首异处。

卫宴听着,端坐在紫檀躺椅的单薄双肩,丝毫未动。

他穿着的鹤氅早已脱下,紧贴在背脊上的墨色衣袍被血色浸润,用金丝线绣着的螭龙锦纹也断了好几处。

脚上踩的月白底靴并不合脚,稍稍有些宽大,是给他赐婚的那位父皇,闲置在宣政殿处很久的。

后背泛开阵阵刺痛,浓郁血气混在檀香和药香之中,显得尤为刺鼻。他凤眸敛垂,狭长的桃花眼尾染了笑意。

“太子,可知错?”

眼前是一脸愠怒的父皇,他那底气厚重的嗓音,在寂静无声的宣政殿内响得嘹亮。

自己久久没有回话,单是躬身望着他,望着这个自诩为他好的父皇。

两人的相貌其实长得很像,至少他比嘉敏更酷似父皇。不威自怒的神情,悲欢不溢于面的眼眸,乃至手段暴虐的心性,都如出一辙。

四目相对着,一人怒不可遏,一人平如止水。

须臾,紧蹙眉间散开,略显苍老的无奈叹息从高高摞起来的奏折上方传来。

“太子,回吧。”

在父皇开口那刻,卫宴便知晓他赢了。帝王权术在于心思博弈,谁先落了下风,就没了先机。

他双手掖住鹤氅衣角,小腿弯着,额头叩响在锃亮的花岗岩地板上,“父皇,寒食祭酒近了。”

估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沾着血色的竹节软鞭被丢掷在地,卫宴看着双手负在身后的眼前人,目光起了波澜。

“儿臣谢父皇恩典,也代染染谢过父皇。”

他双手紧着白色里衣,踉跄起身间,血肉模糊的后背又浸润通红一片。

殿门缓缓开了,亮光透进晦暗不明的大殿内,也映在他紧绷的脸廓上。

带了温热的光有些刺眼,但他抬不起手挡着。步子稍缓,身后传来沙沙的暗哑声响。

“太子为她,不悔?”

眼前,月白底靴越过了暗红殿门,卫宴停了嘴角的笑。修长指尖扣在躺椅边沿的纹路上,清脆一响。

“孤,甘之如饴。”

“儿臣,此生不悔。”

话落,跪着的蔺云把头压得更低,闷重的三个响头狠狠砸了下来,“奴领罪,待流匪收押,便自行了断。”

卫宴抬眼看向他,清冷目光好似要把蔺云整个人穿透。若不是念在他前世因救自己而死的份上,他必然早就没命了。

鼻尖溢着熟悉药香,柔和下颌便紧绷起来,那群老头还真是走得利索,这一会就来,他耳根子又落不得清净了。

卫宴见整齐一列的藏青长袍在殿门外守着,唇沿嗫动,“也罢,只此一次。”

还要靠着他偷偷撤下老头们的药罐子。

夜里,一行御医守在太子寝殿外间,明是神情慌张,提心吊胆得紧,鼻息却又十分清浅。

他们几个老家伙,都是受过王皇后恩惠的。在殿下独自来东宫时,便纷纷请缨,随着左右。

十余年过去,他们日夜念着盼着的,唯有殿下身子安康无虞。尤为一年前,殿下拖着病体就要入朝堂,他们的心更提到嗓子眼。

泛满银白的头顶好似悬了一把剑,生怕殿下会出什么事,他们更没有脸面去见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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