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水境道:“孩子,手伸过来,我给你把脉。”曲叶琦并不说话,依言将右手缓缓伸去。胡水境轻轻搭着她脉门,闭上眼睛,感受脉搏跳动频率,但觉忽快忽慢,忽轻忽重,足见心事重重,脑筋频繁思考,从而引发如斯不稳定症状。如此静了良久,胡水境放开手指,对曲叶琦微笑道:“孩子,你,做梦不做?”曲叶琦眨了眨眼,道:“做梦?”杨、关也心道:“做梦?”

胡水境蔼然道:“是啊,你做过梦没有?失忆症期间内。”曲叶琦道:“做过。”胡水境道:“梦到什么了?”这句话温和无比,轻轻而说,不去打扰曲叶琦的思考。关居钰和杨诣穹也是一点动静不敢发出一下,内心七上八下不停,情知胡老此刻正用心救治,贸然打扰,乱曲叶琦心思,可绝对不好。

曲叶琦道:“好像是我以前的男朋友,但后面又不是了。”昔年的她,于男女之情上腼腆害羞,即是男朋友,也不会直言道出,但自己既是失忆之人,听别人说段煦龙是男朋友,便就是罢了,心想反正我自己又不认识,随你们怎么说都行。

杨诣穹出声道:“你……”好奇心重,想问“你还梦见过谁”,却被关居钰一把捂住嘴巴,不允出言打扰。

曲叶琦道:“也是一个男子,但我看不见他的脸。”胡水境道:“经常梦到?”曲叶琦道:“后面几天,经常。”胡水境道:“简要叙述一下,梦中场景。”曲叶琦回忆道:“一个男子的背影,一会儿跑步,一会儿走路,有时候在树林里,有时候在大海边,或是悬崖峭壁,还有……”胡水境道:“还有什么?”曲叶琦道:“大雪山里。”胡水境微微一笑,简单点了点头。

杨诣穹暗道:“大雪山?越说越离谱了。”

胡水境道:“这男子长什么模样?”杨诣穹问道:“是不是段……”关居钰又伸掌捂住他嘴巴。

曲叶琦沉吟道:“像是段煦龙,但又不太是,总背对着我跑,背对着我走……”胡水境道:“此外没别的了?”曲叶琦摇头道:“别的梦杂七杂八,睡醒后都忘了,这背影男子却梦见太多次,又很逼真,所以我印象深刻。还有昨晚,昨晚也梦到了。”胡水境道:“梦里这人,你真的不认识?”曲叶琦无奈道:“只是背影,没见到脸,实在不知是谁,但想八成是段煦龙吧,毕竟……”说到这里,忽觉头痛再次发作,幸有清神丹药效,才不致痛苦。

关居钰急道:“哎,你……”

曲叶琦脑中“嗡”的一响,仿佛出现了一幅场景,迷迷糊糊,看见了后期梦中的那男子背影,他并不转头,拉着自己的手,一味奔跑,径往深谷幽壑中疾奔。不久画面一转,曹武怜世的模样突然出现,朝自己咧嘴一笑,继而银影飘忽,消失不见,如鬼魅妖怪一般,霎时间,只觉全身说不出的寒冷,不自禁地双手抱着自己身子,颤声道:“好冷……好冷……”

杨诣穹一怔:“冷什么?”此时乃是十月份,已不如七八月气温酷热,但要说令人冷成这样,绝不可能,多半是心理作用。

只听曲叶琦低声道:“曹弟弟……大雪山……好多人……好多人要对我……你是谁?你是谁?”忽然惊呼一声,神情惊惶,站起身来,但幻觉短暂,不多久又即消逝,游目四周,整个屋舍一如往常,杨诣穹与关居钰满脸关切之色,望着自己,胡水境老爷爷也静静观察自己的反应,安宁祥和,并非刚才幻觉中的生死危险境况,脸上一热,道:“我……我……”

胡水境温言道:“只怕是又想累了,要不要再睡会?”曲叶琦道:“不用……”缓缓坐下,又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对旁视若无物。

杨诣穹道:“老伯,怎么办?”胡水境道:“她刚才说的物事,听懂了没?”杨诣穹皱眉道:“不懂,一头雾水。”望向叶琦,“你见到曹武怜世了么?他不在这儿啊,这儿也不是大雪山……”关居钰虽也没懂,但并不表达,只暗暗沉思。

胡水境道:“你们不知道,没遇过,说明并不是在过去发生的事,那便皆属虚象,乃由过去所识的人事,凭想象串联结合一起,引出一系列幻觉,又或是逆向思维,缺乏真实性。”杨诣穹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胡水境倒了杯清茶,小口小口地咂着,轻轻地道:“试没试过,带她以前曾去过的地方逛逛,好拾回有关记忆?”杨诣穹苦笑道:“不敢试,当时怕她更受刺激,危害生命安全。”关居钰道:“可她听了我们叙述往事,段煦龙也见过了,还是没有丝毫唤醒记忆的迹象,就算去了别尘峰那儿,也未必成功。”

胡水境点点头,道:“照这样说,这法子难行通。那么我们就反着来。”杨、关一奇,道:“反着来?”胡水境微笑道:“对,带她去从没去过的地方逛逛。”关居钰道:“这……”胡水境道:“恢复记忆,不是不可能,要靠两个因素,就看你们能否抓住这契机。”杨诣穹道:“哪两因素?”胡水境道:“一是时间。”关居钰道:“另一个是?”胡水境道:“她的心。”杨、关相顾一眼,沉吟不语。胡水境蔼然道:“去试吧。又生变化之时,再来找我。”说着回了自己房间,留下了关、杨、曲三人在堂屋中。

一时间,二心灵,这两大玄关不论哪样,都难以旁人之力相助,唯有靠她自己,方可有望,但曲叶琦目下神魂游离,心思沉重,将自己完全封锁,如何能够谨慎巧妙地打开她封闭心灵的紧窗,找回以前真正的自己?又如何能在绝好的时刻内,一举中的,从而使她心脑清明,记忆痊愈?当真难如登天。

三人一言不发良久。杨诣穹叹了口气,忽道:“走吧。”关居钰道:“去哪?”杨诣穹道:“一个地方,不光她,连你也没见过的一处地方。”

关居钰、曲叶琦随杨诣穹带路,离开了胡家、西山村,径往山顶方向而去。

上坡进林,路过了山腰间,慕容思江曾住过的那间茅草屋,杨诣穹忍住伤心,不再向它多看一眼,继续领钰兄、叶琦往山顶走,然而心里还是思念起伏,无法遏止:“当年她拉着我的手,上山找师父,如今我带着两个最好的朋友,同样向山顶而去,滋味却不一样,真的很不一样……”

西山村距慕容大观不近,刚过山腰,曲叶琦便已气喘吁吁,歉然道:“我累了,走不动啦,歇一歇,行吗?”关居钰不等杨诣穹应承,先道:“好,我扶你歇。”四下张望,见不远处林子里,两棵树间挂着一架枝条、藤蔓联制作成的秋千,甚是别致,对心上人道:“荡荡秋千,怎样?”曲叶琦道:“好啊。”关居钰搀着她纤体,将她扶在了那秋千上,闻到曲叶琦身上的幽香,情难自己,想为其锤腿按摩,减轻疲惫,但男女有别,无敢亵渎,当下强抑激动,不再碰她躯体。

曲叶琦双足一点一动,秋千晃悠悠地荡了起来,“咦”了一声,道:“他怎么不过来?离我们那么远。”关居钰转头一看,见杨诣穹背对着自己和心上人,遥遥站着,望向别处,却不靠近,心中奇怪,转念一想,便即明白。自从他回悟龙谷以后,看见熟悉景物,总能记起当初的回忆,感情随着浮上心头,令他魂不守舍,也不足为怪。

这架秋千,确实是慕容山枫曾在悟龙谷中抚养孙女,特意在山腰间作弄出的一架精致秋千,附近也被爷孙俩视为西山小公园。慕容思江当年才十岁,因为调皮胡闹,弄得周围着火,烧毁了一大片,慕容山枫责备道:“咱是家住在山林里的人,玩火多危险,你知不知道?”将思江头下脚上地倒提起来,对着屁股就是一顿掌打。思江被爷爷打得屁股开花,大哭了一场,今后再也不敢在山里玩火了,但她小女孩脾气,被爷爷打了后,坐着痛,站着疼,一星期内,都气鼓鼓地不理爷爷。最终慕容山枫无法可想,便瞒着她,造出了这么一架惊喜出来,好让她消气。

那是慕容思江从小到大第一次玩秋千,在空中晃荡的时候,别提有多开心,不再气爷爷,而且乖乖地承诺,以后再也不玩火了。长大后,杨诣穹突然来到,和他成了男女朋友,也常带着他在西山这儿的“小公园”荡秋千,二人轮流,一个在后面推,一个在上面坐,不玩个几小时,绝不下来。如今秋千安在,虽然破旧,晃荡时也发出“吱吱”轻响,足见造成已久,但也是保留往年美好回忆的证据。

曲叶琦被关居钰推得越荡越高,愈发刺激,喜叫:“好啦,太高了,你别推了,让我自个儿荡一会儿。”关居钰笑道:“好嘞。”

曲叶琦荡得正酣,忽然间,但听得“嘭”“嘭”两声脆响,秋千断裂,直向前飞出,疾速而冲。曲叶琦身子却仍在秋千上,失了悬挂控制,犹如弓箭水平甫出,不由得大惊,吓得花容失色。关居钰却更惊,暗叫:“不好!”曲叶琦前方乃是下坡路,若无阻力,势必要摔得惨烈,连滚不停,生命得不到保证,当下不顾自己安危,身子如电闪般疾扑,竟比秋千飞出得还要快。

关居钰又急窜数步,已超过秋千,回过身来,反手一掌拍出,秋千连人一起拍击了回去。杨诣穹在坡顶伸手接住,扔去破秋千,将叶琦放下。

哪知关居钰拍完这掌,救了曲叶琦后,足下踩滑了一颗圆石,下盘不稳,身子后仰,向下坡摔将下去。关居钰内力之深,天下无敌,莫说陡峭斜坡,便是垂直的峭壁,也能扶稳不落,甚能一口气攀上数十丈,脸不红,气不喘,只是他刚救了心上人,免去了她飞摔之厄,心下大慰,只觉她平安无事,那才是世上最重要的事,别的都不算什么,是以一时粗心,足下一滑,往坡下跌落。

曲叶琦“啊”了一声,叫道:“关居钰!”

关居钰听到她呼叫,方始惊觉,心道:“她在乎我。”精神为之一振,清喝一声,双掌一抓,两腿伸蹬,十指和脚尖深嵌泥土,大力支撑固定,瞬间不再滑落,停留在坡中间,只是头朝下地俯趴着,模样有点不雅,好似爬行动物。

杨诣穹叫道:“嘿,无碍吧,兄弟?”关居钰应道:“她无碍就行,我受点罪没什么。”“哼”的一声,十指、脚尖离开泥土,按土地借力,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旋转身子,双脚踏在了坡间,背对着坡上的杨诣穹和曲叶琦,风姿飒沓,文尘不凡。杨诣穹喝彩道:“好一个‘游龙抟翔’,漂亮!”关居钰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便在此时,曲叶琦身子一颤,静静地望着坡下关居钰的背影,周围景色乃是翠绿遍地的幽美山林,而下方又是一文雅清俊的男子背影,登时脑中神经波动,像是想到了什么,仿佛这一切,这背影,自己的梦里也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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