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邺见司朝一副看戏的模样,便知他心情不差,只是可怜顾家这群老少,此刻恐怕心里油煎一样难受。

果不其然,顾诚听见声音,大抵是知道了来人的身份,他先是浑身一僵,后才缓缓抬起头望了出来。视线触及修长的身形时,整个人卸了力般,往后瘫坐在地上。

他定定地看向司朝那双似笑非笑的眼,脑海里一片空白,满心里头唯余两个字:完了。

全完了。

他身旁的傅琼华方才还大放厥词,眼下见着了真人菩萨,已全然忘了脸上的巴掌疼,攀着顾诚的手臂,缩着两头肩往他身后缩去,压根连抬眼都不敢。赵湘娘和顾家二房的长辈们一个个手搭着手,傍到一处,以防有什么万一,也好有个照应。

夜访的耆老们个个人精,见当下气场凌然,素来稳重思远的顾诚都失了态,便知来者不是寻常人,一个个拄着拐,颤颤巍巍起身来,防备地盯着,连呼吸都放轻许多,生怕有一丝惊扰。

众人都生了惊惧,唯有顾廷康,面上虽也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可眼里恨意明灭。司朝让他在阮雀面前没脸,将一个好好的顾家弄成如今的市井模样,他怎能不恨,他恨不得生啖司朝的肉!

可眼下不能,宫里的那位听说他要动司朝,大惊失色,直言他是疯了才有如此妄想。

他怎能甘心!

顾廷康咬牙切齿。

司朝却懒懒抬眸,看了他一眼,唇角笑意不减。

“小外甥这眼神我熟悉。”

“恨我,却又奈何不了我,嗯?”他打着扇子,笑得恣睢狂妄,一双桃花眼里写尽轻蔑和挑衅。居高临下,看着顾廷康变换神色,百般丑态,不禁笑得越发轻狂。

顾诚到底是历经过朝堂沉浮的,为官必要的沉稳老道学了不少,没脸没皮也学了个十成十。听司朝唤顾廷康一声“小外甥”,便觉得有救,当即将傅琼华拨开,自己爬起来躬身迎出,“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这其间恐怕是有什么误……”

“可惜了!”

司朝不愿听他扯虎皮,收了折扇,笑看了庞邺一眼,转身往院中走去。

顾诚听着这句似是而非的“可惜”,才要问可惜什么,一抬眼见他要走,忙追出来,还没问出声,不料被庞邺伸手拦住,“顾大学士请留步。”

顾诚鲜少这样狼狈,冠发都松散了,腰上的玉带也歪到一边,可见司朝这一吓,将他吓得不轻。

庞邺收回探查的目光,面无表情道:“顾大学士,日后还请慎言。如是旁人,只怕眼下顾家已经是尸山血海一片了,西华门恐都不必去。”

说罢,他也转身跟上司朝的脚步,两道修长的身影沿着花间小径渐渐远去,没入夜色里。他们步伐怡然从容,风度翩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自己府上的园子里赏景笑谈。

顾诚看着他们的背影,冷风拂过,才发现自己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他抬手扶正发冠,正了正玉带,回身往里走去。

经了这么一打岔,他倒是没了方才的脾气,只叫将顾廷康锁起来,日后再提休妻,便即刻到公堂上扯了文书断绝父子关系,将他除出顾家族谱去。眼下不将孔孟抄个四五回,不叫放出来。

顾廷康一边也暗恼自己对阮雀出言无状,一边又觉得阮雀罪有应得。见他父亲坚决反对休妻,竟反而有些奇异地安下心来——

他父亲反对休妻,总也是反对和离的,阮雀生生世世都注定和他绑在一起。他想好了,爱与不爱又如何,瞧不起他又如何,只要将人留在身边,她永永远远只能有他一个丈夫,终其一生也只能将名姓写在他的姓氏后头,他要竭力对付司朝,不能再分心来同阮雀儿女情长顽闹置气,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总是来日方长的。

阮雀是第二日才知道司朝来过。

翌日天才蒙蒙亮,赵湘娘便寻过来了,一边看她盥洗梳妆,一边将昨夜的事情首尾都说了,又道:“你是没瞧见,昨夜真真是吓死人了,我看了他一眼,你说,一个人怎么能长得神仙道人似的,又生一双杀人染血的手呢?”

阮雀垂下眼,从妆奁台子上挑出一顶丝银垒鹤衔珠圆簪环,递给后头为她梳妆的青鹿,淡淡道:“嫂嫂知道,那人我早见过的。神仙道人也好,邪魔妖魅也罢,都是咱们家请不来的尊客。嫂嫂今日来,不会就是同我说他长得如何、品性如何吧?”

她抬手戴上瑞鹤衔珠的雪银耳坠子,不提一句她对司朝的看法。

赵湘娘讪讪笑了笑,垂首道:“原也不关我这寡妇什么事,可这终究是咱们家里的大事,吃罪了他,非但爹和二爷在朝堂上讨不着好,咱们女眷也是要吃亏的,你是没看过那些个失了庇护的女眷都是什么下场,不是任人欺凌凄惨度日,就是一头撞死了尸首都不知埋在哪里。”

她抬眼看向阮雀,还要再说。忽而视线撞上她清澈明朗的目光,脑海里一激灵,心下狠狠一跳,忽然意识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阮雀脸上,笑容淡去,倒没有愠怒的情绪,只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嫂嫂忘了,我是见过的,我祖母、我继母、我,都是失了庇护的女眷。嫂嫂不常到我这里喝茶,今日来,是老爷叫你来的吧?”

赵湘娘一愣,有些自讨没趣,“爹也是为了咱们顾家好,这些年多有操劳,眼见头发都花白了。近日因着皇叔这桩公案,更是吃不好睡不了。我是说,咱们这一家子,只你的面子大些,能见着皇叔,说不得还要你去探探皇叔的口风。爹他昨日同你大声了些,今日不好再传你过去,就托我来说。你就服个软,端些粥食到书房去,爹一夜没睡。”

阮雀听言,笑了。

她忽然觉得顾家一门上上下下,行事路数都分外可笑。原以为顾廷康不过是个例外,原来早就有迹可循,瞧瞧,他爹眼下是斥了人,又有求于人,反要人先去同他低头呢。

“嫂嫂请回吧,此事恕我无能为力。”

赵湘娘见她态度坚决,没有商榷的余地,叹了口气,“他们都说你变了,我还不信,不成想,你当真不是刚入府时,拉着我说体己话的姑娘了。也罢,那我就先走了,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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