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曾回头,可却像后面长了眼睛似的,知道阮雀的一举一动。

阮雀心里咯噔一声,脑海里又映过百望山下的喋血场景,月下的血色仿佛凝成一块巨石,沉沉压在她心头。

她尽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样害怕,端庄轻缓地走到他身侧,福了一礼。

起身时,她下意识抬眼看向司朝,未想他偏过头来。

两道视线在明晃晃的光里短兵相接,赫然撞进那双幽深的桃花眸里,她呼吸霎时停滞。

司朝目光微垂,看向她收在腹前的华锦广袖,勾唇道,“想问我,是不是从西狄带回来一个神医?”

闻言,阮雀错愕抬眼,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庞邺同王爷说的?”

司朝收回目光,望向前方广阔的天穹。

“我这么混账,我们阮阮,准备拿什么同我换?”

他轻轻打着扇,不紧不慢道:“我们共处一室,已然过去了一盏茶功夫,方才在门后停了那样久,姿势亲昵,阮阮觉得,顾诚瞧见了吗?”

阮雀听此一问,垂下眸子。

自然是瞧见了,门上糊的细纱轻薄,近似于无,她方才在外头都能瞧见司朝远远走过来的身影,顾诚又岂会瞧不见近在门栏的动静,不过是为了顾家之利,装作看不见罢了。

“倘或这样,你仍要为顾家请命,让我去顾家走一趟,你需得给我个合适的理由。”司朝轻轻打着扇,看了她一眼。

阮雀深知在他这样的人面前,或该缄默,或该坦诚,任何玩弄心思的想法都有可能将她带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是以今日要想办成事,除了据实以告,别无他法。

想了想,她道:“回王爷,若是需要金银财帛才能请得神医一诊,臣妇手上尚有余钱,但凭王爷开口。又或者,臣妇斗胆,听闻王爷常到姬府流连,可姬府历经风霜,雕栏已旧,臣妇手下有能工巧匠,能为王爷恢复姬府旧貌,全看王爷意思。至于——”

“至于为顾家请命,不敢欺瞒王爷,臣妇这是为自己请命。”

她浅浅吸了口气,声音轻缓,“臣妇无德,不能在顾家长久过日子,预备了恩了怨,永远离开镧京。早前顾家老爷于我阮家有恩,我阮家落魄时,他坚守义礼,使我家不至于被阿猫阿狗欺凌。今日顾家腹背受敌、危如累卵,除了攀附王爷别无选择,故而我为了此恩,冒命前来。”

阮雀摆出满满的诚意,没有任何隐瞒。

她明白,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要什么没有,而今天子百官都忌惮着他,他要金银财宝,美婢娇娥,又哪里要不到?唯有诚意,是她眼下能拿出来的,最稀缺的东西。

果不其然,司朝闻言勾起唇角。

桃花眼里盈满笑意,一抬手将她扯入怀中,一如那夜玉象之上的态势,笑道:“我果然没看错人。”

他没有看错人。

从初见时她孤身一人被山贼追赶,分明紧张却仍强装泰然,到后来姬府里她分明害怕,却仍形单影只地踏入庭院,不去求救顾廷康分毫。

到了今日,她想定了,要和离。

每一回,她都明白自己会面临什么,可每一回,她都倔强地往前走。他明白阮雀选择和离要背负什么,也知道阮雀也明白,可她仍坚定地,要迈出这一步。他也明白阮雀今日此来,时刻忧心有来无回,殒命于此,可她还是来了。

为着自己想要的,明知诸事不可为而为之。

她们都一样,骨子里都镌刻着誓死不屈的桀骜,敢与命搏,敢与世俗搏,或许胆怯过,可从不指望谁来救赎。世人所有的盛放、枯萎、腐烂,尽数和他们无关,唯有自己,才是拯救自己的非凡英雄。高朋满座或门庭凋零,歌舞升平或四海皆惊,她们踽踽独行,垂着眼,拼着命。

这一场寻觅实在太久,直到这一刻,长久漂泊的心似乎找到了皈依。

司朝的手臂修长有力,狠狠扣紧阮雀瘦削的背,似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他大喜过望,埋入她的肩窝,眼里光芒闪烁,呢喃着:“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失去惯有的从容,怀抱收了又收,是以阮雀尚未来得及挣扎,就已经陷入窒息的境地。

这一记陡然束缚,在阮雀眼里毫无来由。

司朝阴晴不定,暴戾噬血,无论他的胸怀多么挺韧有力,多么温暖舒适,她这一刻,都只有慌乱无措,只想远远逃离。

煦日晒暖了风,送来春日的暖意。

不远处的春华园上,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缠丝扒着窗棂,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阮雀从未穿过那样张扬的衣裳。

可她将视线往下一折,望鼓楼门前的停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同阮雀从百望山回京时用的全然一样。

缠丝忽然笑出来,得意极了,有种苦尽甘来苍天不负的快慰。

她原本正掰着指头数日子,想着阮雀食言而肥,还未将她迎进门,莫不是反悔了,是哪里出了纰漏。可单是这样,她也不至于没心思演戏,上这三层楼高的楼宇来吹风散愁,最叫她不安的是,不仅阮雀不搭理她,连顾廷康也失去了音讯。

好在,眼下有此事作伐。

不管那人是不是阮雀,她总算有了个由头,去顾府找顾廷康探探口风。能成与不能成,总得给句话,不能成则再想办法,否则这样日日干等着煎熬着,便是只王八,也得叫熬死了。

这样想着,她忙唤来婢女更衣,叫备下车。

片刻之后,她带着两盒戏折子,登车往顾府的方向而去。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