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朝入住顾府的事情,很快在镧京城里掀起轩然大波。顾家是司朝远亲的消息不胫而走,扩散开来,朝中众多官员原本还在观望,见眼下这风吹向顾家,便都倒了过来,立刻翻出顾家大宴的请柬,细细备下礼物。

一时间,顾家门庭若市,门房收到的帖子已经摞成厚厚一叠,后院新建的库房也渐渐堆了个半满。

不过这些,司朝是一应不管的。他刚一到府,就安插了六名寒甲卫,守在他的凭风院门口,谁来都不见,若是强闯,便叫杀了。

阮雀专注于和离一事。

她明白此事不能再拖。

司朝的到来将顾家一把推向风口浪尖,顾家眼下盛极一时,日后若是更盛,她便越走不脱,若是败落,阮家难免受牵连,可她的祖母和阿爹是断不能受任何连坐之苦的。

仲春的风总算带来些许暖意,吹开晚来的山杏花,放眼望去,整座院子粉中带艳的一片,在日光下好看得紧。

屋里头熄了地龙,门窗上厚厚的实棉帘子也都换了竹篾,支窗洞开,暖风撩人,吹了进来。

阮雀照旧坐在海青石案后理事。

可今日不同以往,屋子里的气氛比原先沉闷许多。

门口的白鲤端进茶来,眼观鼻鼻观心地,掠过厅上一众人等,径直绕到海青石案一侧,给司朝摆上一碗新贡的明前龙井——

司朝正与阮雀并排而坐,这位摄政王不仅要听朝上的政,还要听“顾家”的政。

眼下他正懒洋洋靠在圈椅上,身后枕着个北海鹮羽填的沉紫靠枕,手臂往扶手上一搭,指尖拎着扇子,唇角带着微微笑意,正准备听阮雀理事。

好在阮雀对理事这一茬还有些成算,她也明白司朝今日此来,目标不是她,而是下座的四位。

她目光淡淡,轻如鹅羽,从下座的四位脸上扫过。

顾诚、顾廷康、傅琼华、赵湘娘,四个人俱都正襟危坐,只是神色各异。

除却他们,堂下还有许多管事的男人和婆子,一个个将手收拢到腹前,低头看脚尖,连呼吸也不敢太过。

阮雀收回目光,端起白鲤才又送上来的信阳毛尖,垂首抿了一口,道:“咱们家今日来了顶顶尊贵的上客,我这里有几桩事,简要交待。”

她说完,傅琼华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一张脸黑沉得像灶上的锅底。这都是什么体统?哪有叫长辈亲夫长嫂坐在下头的?还要听她交代事情?若非顾诚来之前耳提面命,眼下她怕是要压不住火。

傅琼华深深提了口气,撇过头,攥紧了手心的帕子。

约莫是她的吸气声太大了些,司朝淡淡觑了她一眼,唇角的笑意深了些。

不多时,阮雀交代完事情。

大体上不过就是照着顾诚的意思,说自今日起,她将全副身心操持大宴的事,家里的其他事,暂由傅琼华和赵湘娘代为料理。下首里挑出十余个得力的跟着阮雀治宴,匀出一个时辰做好手头事项的交接,其余的,便由她们俩统管。

下人们听了这一项,抑制住交头接耳的冲动。待白鲤念完名单,他们脸上一时间异彩纷呈。

司朝觉得有趣,目光带着赞许,转向那张白净泠然的侧颜。

她不感情用事时,总能有忠心得用的人誓死跟随着,一如金蝉,一如堂下的一个个家仆。

他忽然觉得阮雀的脸,一定软极了。

那张脸恬静安好,没有半分情绪,此时正垂首,嫩唇翕动,说着第二项事情。她额上的发丝散下来些许,垂在脸侧,外头暖风一吹便贴上了脸,轻轻飘扬。待抬起眼来,眸里像装着漫天星光。

三项大事交待完,顾诚脸上神色未变,仍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唯有敛眸的时候,看得出来有些不悦。若是平日有人这样干涉顾家内宅家事,他早就发作了,可眼下情形有异,不同寻常,只因这个人是司朝。

坐在他身侧的顾廷康面色是毫不掩饰的难看,从初进门的时候,眼里的愤恨就没消停,紧攥的拳头也没有松过。他恶狠狠地盯着司朝,像一只被入侵领地的狗,弓背獠牙,只等着对方接受他的挑衅,他好向前扑咬过去。只可惜对方压根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于是他转而怒视阮雀,可阮雀还是那样,神色淡淡,看向他的时候,面容绝丽端雅,眸光里没有丝毫波动,俨然同她看向下人的时候一样。

顾廷康先是一怔,觉得眼前的阮雀有些陌生,不同于前些时候,她眼里还有向下衰落的光芒,此时完完全全平静无波,连眼尾都未曾挑动分毫。他恍然想起当初他刚回京的时候,阮雀出迎到街前的牌坊下,他骑在马上,垂眸见都是她眼里满盈的笑意。

而今想来,那样的日子仿佛过去很久很久了,时至今日,仿佛过去了几个春秋。他有些愣怔,像是要确认一般,再度看向阮雀,恰巧阮雀抬眸望进他眼里。

复杂的目光与漠然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阮雀的眼神里没有欣喜,没有失落,没有逃避,有的只是将他推排在外的界限感,是比陌生人更甚的疏离和淡漠。

顾廷康心头像是被狠狠砸了一下,疼得他抓着心窝。

傅琼华只剩下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自然关切着他的一举一动。可今日,她却有些心不在焉,满心满脑都是对阮雀和司朝的不满。旁的不说,一个顾家媳妇,一个她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弟,眼下倒有脸在这偌大的顾家登堂入室,居高临下指派事情了……

她越想,心里就越是窝火,一口气吞忍着,难受得就要爆裂开来。

终于,在阮雀提及相关账本交接的时候,她逮住了机会,一下从椅子里蹬起来。也不看顾诚黑如锅底的脸色和不断暗示的眼神,一如从前教训阮雀一般,阴阳怪气起来。

“我竟不知,阮家竟是这样的家教,哼?叫自己的婆母兄嫂收拾烂摊子,全然不顾长辈身子经不经得住熬,你当……”

忽然,一把沉磁的嗓音笑意吟吟,截去她的话——

“阮家什么家教?”

司朝微微抬起下颌,睨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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