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四天就要再次见到韩萧了。

时间仿佛忽然变得极其缓慢起来。

苏红端坐在书桌前, 双手放在键盘上, 目视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大概有半小时了。保持着这个姿势又过了十来分钟, 她的目光方从面前的记事本空白处挪到了显示器的左上角, 连同那行特别不走心的文档名称“给韩萧的提纲”几个字一起被映入眼帘的是左后方墙面挂衣钩上的一个小黑点在苏红的猜想中, 那也许是一个针孔摄像头。

并非全然无稽的怀疑,盖因前天上课时同班向导的一句:你的房间有监控。

难以形容苏红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因为一刹那,她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回房后随即便把所有能找的角落都找了, 电子眼或那种球型的摄像头自然是没有的, 要有的话,来这儿第一天她就发现了,剩下的也就针孔摄像头或窃听器一类,于是短短两天,所见可疑的孔洞差不多都被她拿透明胶带加纸巾堵上了……这会儿又见着了一个挂衣钩,苏红起身朝那儿走去,接着发现, 透明胶带用完了。

门外传来打铃的声音,午休结束,下午的课要继续开始了。

指导员来挨个儿敲门:“起床了、起床了,别再睡了,要迟到了。”

“知道了”苏红应了一声, 退开两步,回到书桌旁关电脑电脑是这边配的,她自己的笔记本压根带不进来, 也没法联网,网都是这边的内网,局域网,听说得通过中级考核才能给开个外联的网卡账户,苏红现在初级还没过,早着呢。

屏幕暗了下去,她脑海里乱糟糟思忖着三个月后初级考的内容,一不留神便瞄到了显示器自带的摄像头一个针尖大小的小圆点,好险,差点把这给遗漏了!苏红用拇指堵了下这个摄像头,四周张望一下,拾起床边一件脏衣服把它盖住了。再摊开自己笔记本的一页,写道:备忘,积分兑个胶带。

收拾妥当,苏红站在门口习惯性地跟检查实验室似的环顾了这室内一周,只见入眼处处处胶带,全屋跟破了又补了一遍似的,总觉得哪儿缺了什么。过几秒,苏红去把窗帘拉开了,地下室人工照明晃着山清水秀的虚拟景投了进来,虽然是假的,好歹色彩加光亮到了,驱散一室昏暗,给这地下室的单人宿舍带了几许生机。

出了门,像被一下拽入了人群的潮流,耳畔的嘈杂声登时放大了十倍不仅仅是声音,还有情绪的波动,有些初觉醒的向导,他们的精神壁垒如同怎么也拧不紧的水龙头,稍微一兴奋就哧哧往外冒泡,那些活泼的、紧张的思绪窃窃私语着:“今天要小考了!”“测试我已经挂了三次了!”“啊啊害怕……”“开心……又能见到xx了!”“嘤嘤想家……”

急促地游荡在苏红的精神力网中。

好些人的精神体受到他们主人的心情影响,跑出图景,不受控制地上蹿下跳,为本就嘈杂的外界噪音更添了几分混乱。

若说来的第一周还有些不习惯,分不清“真声”和“心声”,真以为他们都说话了,这一个月下来,天天被指导员耳提面命着“守好壁垒、守好壁垒”……学了二十来天怎么建立精神壁垒,所谓“精神屏障”的这东西,苏红总算多少摸到了门道。只是与她从前以为的不太一样,她以为屏障是来挡情绪洪流的,可现在看来,屏障更像是防止自己情绪外泄的。

况且……锁好门,被人潮挟裹着上了楼,到了今天上课的临时教室,是一间类似瑜伽房的舞蹈教室,木地板,整墙镜子,苏红再次放眼望去……得,又是一片小萝卜丁。

都是十一到十五岁的少年少女,青春豆蔻,活泼可爱。乍一看还以为自己混入了哪哪的初中生班级,苏红前两天第一次跟班上课,还被当成了前来看自习的代课老师,闹了好一场乌龙。

a、a、a、as……闭上眼,暗下的视界中已自然而然浮现一个接一个大小不一的光团,灯泡一般发着朦朦亮光,而不同精神力等级间的“灯泡”大小泾渭分明,使得它们异常容易被分辨。

“妈呀,老女人又来蹭课了!”

“看到就烦。”

“她也好意思……”

强烈的鄙夷情绪,几乎不需要他们开口,已向苏红的精神壁垒冲刷而来。

苏红睁眼看了他们一眼,两个小女生连带一个小男生迅速扭头装视而不见。苏红收回目光,心想:三个中二病的小灯泡。

还是节日彩灯那种。

意识到自己的不受欢迎,苏红挑了个离小朋友们稍远的角落盘腿坐下,好在她并不是一个人,不多会儿,班里另一个大龄向导也到了,拍了拍她肩膀,笑问:“找什么呢?”

是个一看就比她年轻的妹子,烫着短卷发,苏红怎么也没想起她名字,“……你来了呀,”苏红笑道,“对了,上次那个长头发的,穿黑裙子姑娘今天也来吗?”就是那个跟她说房间有监控的妹子,她也没记住人名字。

“你说卫玲啊?”这女生想了想,“她今天好像生病了,去医务室打针了。”

“哦。”苏红应着,往旁挪了挪,给对方挪出了一个空位,拍了拍地面,示意对方也坐。

女生毫不客气地坐下了:“……你叫什么来着?”

苏红噗笑,“苏红。”朝她伸出手,“你呢?”

“哈哈哈哈,重新认识一下,”女生与她握手,“我叫王丽莹。美丽的丽,晶莹的莹。”

两人松开手,王丽莹掏出盒木糖醇口香糖,倒出两颗,问苏红要不要,苏红谢拒后,王丽莹便自己一把嚼了起来,苏红顺势打听起她的情况:“你来这边多久了?”

王丽莹反问:“你是问这座塔,还是这个班?”不待苏红答,她便自己答了,“我觉醒快半年了,跟着这个班上了也有四个月的课。”

四个月?苏红记得初级的课程安排也就四个月:“……那你的初级考?”

王丽莹用一种“你明知顾问”的眼神睨她:“没过啊,所以要补考啊。”

“……”无言几秒,苏红问,“初级很难吗?”

如果没记错,向导之家将觉醒者的两年再教育分为了三个阶段,初级、中级与高级,每个阶段须通过考试,分数及格才能进入下一阶段,其中,初级的考试应该是最简单的,因为课程设置只给了四个月,而中级是六个月,高级则是八个月。苏红本来忿忿自己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十八个月,这样一算居然有种在上异能者大学的诡异感……也就心平气和了。

王丽莹嚼着口香糖答:“……还好吧。”见苏红不信,王丽莹解释道,“理论部分,笔试题还是比较简单的,多刷刷题库就能过了。”苏红点点头。

王丽莹:“实践……就比较麻烦了。”

苏红追问:“怎么麻烦?”

王丽莹想了想,似乎在找合适的词句,结果抛出一句:“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反正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大概觉得两颗口香糖不够嚼的,王丽莹说完又掏出盒子倒了两颗,并再次邀请苏红:“真的不吃?”

苏红再次婉拒,咽回了想问的问题,并换了个话题:“你这个多少积分兑的?”

王丽莹晃了晃手上的口香糖盒子:“这个?一个积分。”

“啊?”苏红惊诧,不是为这价格的便宜,而是这他妈的……“这么贵?”

自从进了这破塔里出不去,所有东西都要用积分来换,积分跟人民币的比值是一比一百,也就是这盒搁外头才十块钱的口香糖,这里竟然要一百块?

苏红忍不住道:“他们怎么不去抢银行得了?”

王丽莹故作沧桑地叹了口气:“是啊,要是再过不了初级考,不能跟哨兵组队出任务,我连这口香糖都要买不起了……”说着还扑到苏红怀里“呜呜呜”假哭起来。

苏红跟这妹子不熟,被这一扑,措手不及地接住,全身都要炸毛了,正要推开之际,对方已抬起头来,笑道:“所以买这种东西最好一整箱地买,别买单个儿的,不划算,因为系统设置积分的最小数值得是一,一整箱的五十瓶口香糖也才五个积分,是不是听起来觉得正常多了?”

说话间,王丽莹已坐了回去,苏红尴尬地接话:“……这、这样啊,”尴尬地延伸话题,“那你知道除了跟哨兵组队出任务,还有什么别的途径赚取积分吗?”

“……唔……”王丽莹还真的想了想,接着煞有介事地一捶拳,“有了!”一本正经道,“找个哨兵绑定。”

苏红:“……”

王丽莹哈哈哈哈大嚼着口香糖,指着苏红:“你干嘛用这种表情瞪着我,反正最后总要绑定的嘛!”

苏红:“……”

王丽莹耐心跟她解释:“你想啊,前两年的学费和住宿费是政府帮我们cover了,生活费也给了最基本的,”她揽着她的脖子,“但除非你从来没有额外的需求,比如加个餐,买套护肤品、新衣服什么的,否则一定会超支,然后呢,从第三年起,住宿费是每个月六十五个积分,学费是一百个积分一门课,看你需要重修的有几门了,生活费我就不说了……反正我自己是没把握两年内把所有课都通过的,你看我初级考就挂了,再加四个月呗。后面的中级考、高级考……哎……”

大概见苏红的脸色太难看了,王丽莹安慰她道:“我们还算好的,岂码笔试对我们没什么难度,高考都过来了,还怕这个?你看那群小朋友,”她偷偷指了指,被人发现了,被扔了个卫生眼,“一边要打异能基础,一边要上文化课,那个扎马尾的,笔试都挂了两次了,我估计她今年还要挂。”

小朋友冲了过来,大声问:“王丽莹你在说我什么坏话?”

王丽莹马上抱拳讨饶:“哪有哪有,我就说你今天辫子真好看。”

小朋友显然不信,大大冷哼一声:“再让我知道你背着我说我坏话……”小拳头挥了挥,走了。其身后,一只灰色小猫朝她们威胁地哈了一口。

王丽莹笑喷,险些把口香糖喷出来。

“那那些家里比较穷的……或手上没有那么多钱的向导怎么办?”

苏红没有指自己,王丽莹当成了她指的是自己,便道:“所以要你赶紧找个适配的哨兵绑定啊。绑定后,这些费用就由你的哨兵帮你cover了,哨兵们都老有钱了,尤其那些级哨兵,出任务的机会大把大把,没有哪个的积分账户少于五位数的,这样等你毕业了,终身大事也就顺便解决了,多好。”

苏红没有吭声。

王丽莹察言观色,捕捉她外溢情绪,忽然问:“你该不会有男朋友了吧?”

苏红没有回答,反而问:“你多大了?”

“我?”王丽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蒙了,“我六九的,你呢?”

六九距今就是二十五岁,苏红算了算,答道:“我六一的。”

王丽莹这下真喷了,还险些把她的口香糖给吞了下去,吓得她忙吐了出来,用手心裹住,“不是……吧?真看不出来……”

苏红笑了笑。

王丽莹眼中神色俱变作了同情:“天啊……那你该不会……已经结婚了吧?”

苏红没答这个,又问:“进来前,你是做什么的?”

“你是问工作?”王丽莹确认下,答道,“我是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设计的,‘快拍’听说过吗?”

苏红并不怎么玩这些,摇摇头。

王丽莹习惯性地想拿出手机给她做一番演示,刚摸到口袋就想起她手机忘带了,手里就一陀黏不溜丢的口香糖,便悻悻道:“就是一个拍视频的app,你呢?”

苏红道:“sg研究所生化实验室的研究员,做神经方向的。”

王丽莹一听是sg研究所的立刻双眼放光:“哇靠,科学家,膜拜啊!”

苏红少有接到他人如此鲜明的钦佩,而这种情绪,不管同行还是外行,通常都是冲着她的老板肖少华去的,面对年轻女子不加遮掩的真诚赞叹,她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做了一些辅助性的工作。”苏红不大好意思地解释道。

“辅助性工作也很了不起啊!”王丽莹热情洋溢地夸道,“要知道大坝千里,溃于蚁穴呀。”

苏红黑线:“……”总觉得这句话好像哪里不对。

两人正聊着,老师来了。

老师姓杨,是个挺年轻的女向导,不过再年轻也年轻不到哪儿去,三十多岁了,跟苏红一般大,所以上回课一下就拉着苏红去友好交流了一番,奈何那会儿苏红正满心揣着卫玲说的监控那事儿,只想着赶紧回宿舍彻查,也就嗯嗯唔唔敷衍了过去。

这回的杨老师穿了一袭天鹅绒的小黑裙,羊毛披肩,除了挂了个小包,她手上还推了个直径一米多的球型仪器,是以一见到苏红她们,立马就喊:“苏红、王丽莹,过来搭把手。”

她没喊初中生模样的小向导们,于是大部分的学生都没怎么动,也有几个主动上前问老师需不需要帮忙,杨老师便给他们派了任务,让他们都往边上走走,把中间的地儿腾出来。

王丽莹被派去找人了,苏红跟着杨老师把圆球下的支架给撑了起来,两个小男生一人一手抱来了一捆电缆,帮着接上插座。不一会儿王丽莹找的人和她一起来了 ,是设备室的周老师。只见这位周老师打开仪器面板,键入了几行命令,圆球就亮了起来,连着它正上方的天花板,跟个投影仪似的,从上方洒了一排浅蓝光的方格子下来。

“这是做什么的?”苏红悄声问王丽莹。

杨老师听到了她的声音,替王丽莹答了:“帮你们巩固精神壁垒的。”

王丽莹看了她一眼,杨老师身旁站着的一个小向导显然见识过这东西的用途,怯生生问老师:“老师……我们还要做这个练习吗?”

杨老师道:“当然啦,不多练习练习怎么过初级考?蒋芳芳你都重考三次了,待会儿你第一个上,我看看你是不是还那个毛病。”

小向导一听,登时脸白了,往后蹬蹬蹬几步一下缩到了人堆里,企图当做自己还没来,引起了同学们一阵哄笑。

调好了设备,送走了周老师,杨老师把教室的门关了,将他们分成了三组,每组十五个人,分两边站。苏红和王丽莹被分到了a组,那个叫芳芳的小向导则被分到了b组,第一轮练习就是b组的人站在蓝色的方格子里,a组的站在b组对面,两者相距半臂,一字排开,a组的只要撤掉精神壁垒,站在投影光的黄线内,大脑放空,什么都别想,站满十五分钟就可以了。而对b组的要求则是,这十五分钟内,b组的人脚下的蓝格子不能变红。

乍听之下很简单,搞得老师讲完,苏红的第一反应:啥?

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结果才排好队,撤了精神壁垒苏红还有点不习惯,总觉得像脱了衣服,光秃秃的感觉……她对面的人是个娃娃脸的小男生,站入了格子三十秒,或许还不到三十秒,那个大圆球就滴溜溜转了起来,同时他脚下的格子红得一闪一闪,分外刺眼。

发生了什么?

苏红正丈二摸不着头脑,对面的小向导对她张口就是一句:“都叫你什么都别想了,老女人!”

苏红:“我什么都没想啊。”

小向导给了她一个白眼,闭上了眼。

跟中二病的小朋友对话真是分分钟想打人。

苏红将目光转到了对方脚下的格子,这会儿那格子又变蓝了,苏红看了一会儿,不自觉地注意起了小朋友脚上的鞋子,白球鞋的边都灰了,鞋面还印着泛黄的水渍,一看就是很久没洗了。

“关你屁事!”对面的小向导脱口而出同时,那格子就跟警报一样,又变红了。

苏红无辜地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什么都没做。

小向导忍了忍,没忍住:“阿姨我求你了,你能就专心地数数吗?就一到一百的那种。很简单的,拜托了。”

苏红:“……”

苏红开始默默数数了:一、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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