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数到了五十几还是六十几,苏红的思绪飘忽了,她不自觉地想到了韩萧对方一定没想到,在他们拼死拼活赶项目、赶报告,抽空还得帮学生看论文,备个课什么的时候,她在这里,百无聊赖地给个初中生数数。
“阿姨!”
小向导愤怒的话语再次打断了她的思绪。
无疑,格子又变红了。
小向导:“能别想你男人了吗?我就求你数个数,数数你都不会?你是白痴吗?”
按住把小屁孩吊起来打一顿的冲动,苏红后知后觉:“……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废话!”
老师巡到了他们这边:“不准说话,不准交头接耳。”并提醒小向导,“詹小明同学,你已经红三了,剩下十分钟再红一次,下课直接来我办公室。”
对苏红就换了个柔和的语气:“跟你想什么无关,这就是要锻炼他们的自主屏蔽力,在不戴屏蔽器的情况下,是否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聆听你的想法。”
苏红恍悟。
难怪要她大脑放空了……这可放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就算是人在发呆的时候,脑海中的思绪也像是水流,在不停流动着,人或许能控制它的流向,却无法叫它停止。
倒霉的是,苏红这边还在摸索放空大脑的窍门,对面小向导又红了一次,剩的五分钟格子再度变了红光。
接着在小向导愤怒的瞪视中,两人交换了位置。
苏红站到了蓝格子里,第一个感觉便是安静。
觉醒这些天来,前所未有的安静。
她下意识地看向了旁边的王丽莹,对方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现在更是直接闭上了眼睛,苏红见状便也学着闭上了眼睛。
瞬间,一个足球大的光团跃至眼前等级as!是詹小明,站在她对面的小向导,同时对方的心声变得无比清晰:“妈的,死女人,一直干扰我!看小爷不宰了你、剁了你,把你大卸八块,小爷就不姓詹!”气势汹汹,饱含怨气。苏红条件反射地偏了偏头,随即眼前一红,是她的蓝格子变色了。
发生了什么?
这是这堂课,她心中第二次浮现了这样的问句。
苏红睁开眼,毫无意外地看到对面的小朋友在大笑。
“你们看到了吗?”他不仅自己笑,还指着给还没上场的c组向导们笑,“她还往后躲耶!她还真以为我要剁了她啊?哈哈哈哈”
然后,这货笑完就被老师叫出去罚站了。
这一轮练习剩余的时间,苏红的对面便换了个c组的小朋友,是个梳麻花辫的小妹妹,看起来文文静静的。
杨老师站在她身后,平静道:“放松……什么都不要想。我知道你能听见她的声音。但我希望你能做到的是……‘听而不见’。”
听而不见?
苏红心中默念这四个字,额上沁出了冷汗,有一些疑惑,更多的激动这是不是,是不是……就是她所想的……苏红握紧拳,正想问时,感觉到代表着杨老师的光团从身后离开了。
苏红只好压下了翻涌的思绪,暂时专注于面前的练习。
面前这位叫顾念的小向导一开始极其的沉默,沉默得如同一个真正的普通人一样,与那位小明同学截然不同,精神力网中没有荡回甚至一丝的情绪波动。若不是她的光团在苏红的视界内幽幽晃动,苏红差点以为她戴了什么屏蔽器。
但慢慢地,耳畔就飘来了歌声,起先是几个音符,哼哼地唱,轻轻的、悠悠的,是小孩子特有的尖尖细细的嗓音。苏红第一次遇见会在心里唱歌的向导,尽管还记着老师叮嘱的“要听不见”,仍是不自觉地被吸引了,好奇地想听清她在唱什么。
于是听清歌词的一刹那,脚下亮起了再次失败的红灯。
一轮练习下来,苏红满头大汗,不顾形象地瘫在了地上。
王丽莹走到她身旁,掏出口香糖蹲下,递给她,笑问:“来一颗不?”状态看起来比她好多了。
“……”苏红这回接受了她的好意,接过口香糖盒子,起身往自己掌心倒了两颗,送入口中,再盖上盖子还给对方,“谢谢。”
王丽莹还是往她边上坐下,现在是c组跟b组搭着做练习,由于下午的课是两堂连上,共六轮练习,三组交叉着来,所以现在算她们a组的课间了。
“红了几回?”王丽莹问她。
“四回……”苏红嚼着口香糖答,任薄荷的凉和甜泛开齿间。
“很不错了,”王丽莹鼓励她道:“谁刚开始都这样的,慢慢来嘛。”
“嗯……”苏红应着,只觉得累。
她完全没想到,仅仅是要克制自己,不去聆听他人的心音,竟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
王丽莹约莫瞧出了她的想法:“这个练习是这样的,会设定你输出的精神力值不能大于多少多少,说是为了巩固你的精神壁垒,其实还不是怕我们这些a级向导以后出了塔,会去偷听普通人的想法?”
她就这般赤裸裸地将上面的意图揭露了出来,苏红不由讶异地看向了她。
王丽莹笑道:“干嘛这样看着我?傻子都能看出来吧?你知道‘厌恶疗法’不?就是你本来是喜欢某个东西的为了让你不再喜欢那个东西,就会在治疗过程中,一直用一些手段让你对着那个东西感觉恶心、烦躁,这样久而久之,你再碰到那个东西,就会条件发射地感到厌恶了。”
苏红瞪大了眼睛。原来……原来塔从一开始,就对向导的这种情况采取了相应的举措,“……那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会……”
被王丽莹理解成了对初级考的不安:“因为初级考更变态啊!嚯,我跟你说哦,”她捞过苏红的肩膀,“跟初级考比起来,现在的课堂练习都算轻松的了,你知道传说中的‘杨教授电击治网瘾’不?我跟你说,这些都是一样一样的,神经病、变态!没人性!”
她语气中的愤怒即使不通过精神力网,也能清晰地传达,这使得苏红口中的口香糖失却了甜味,变得异常干涩起来。
“不,不是……”她喉间发出了微弱的字音。然而尚未说全,就被老师的集合召唤打断了。
又轮到了她们a组扮演柱子一样的“普通人”了。
这是一种本能。
心底有个声音,提醒她道。
苏红去吐了口香糖回来。
就像人长了眼睛就要看,长了耳朵就要听。
这是无法阻止,也不能去阻止的事情。若是一个人长了眼睛,却无法尽情地看,长了耳朵,却无法尽情地听,这个人该有多可悲啊。
乱糟糟的思绪塞满了大脑,怎么也无法做到老师说的全然放空,眼见对面的小向导眉头越皱越紧,脚下红光一触即发,苏红只得报以歉意的眼神。谁料格子红了的同时,小向导一下睁开眼,踏出格子,一把握住她的手激动道:“姐姐,你想的真好!你想的就是我想的,但我想了好久了,怎么都形容不出这种感觉!你真是太有才了!”
苏红:“……”
小向导继续忿忿不平:“明明外面那一堆裸奔在跑的人,还非要我们也戴屏蔽器,当自己是瞎子,看到了也要说自己没看到,要不然就得说他们也穿了衣服,太尼玛贱了!”
小向导滔滔不绝地吐槽着,一直到老师来把她拎出去严厉批评了一番。第二节课的纪律陡然变得严格起来。巨大的考前压力和对红光的恐惧山一样压在孩子们的心头,随着失败次数的增加,有好些小向导扛不住哭了起来,还有些被吓得精神体都跑出来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有公鸡打鸣、小象喷水,不知谁的鸽子扑腾了一地羽毛,王丽莹的大白鹅趁机添乱,一时间课堂热闹得堪比动物园。
杨老师一人搞不定,叫来了他们的指导员,之后的教室里一直弥漫着奇妙的羞耻情绪,类似于“啊啊啊被看到了”的想法飘荡在空气中苏红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羞耻的。觉醒后,她曾多次试着召唤自己的精神体,可惜无一次成功,想来是她尚未掌握技巧的缘故。她现在只学到了如何建立并保持壁垒,还没学到怎么召唤精神体。
倒是因乱得福,再次轮到a组站蓝格子里时,苏红也不知怎么地,同样十五分钟下来,比上一轮练习少红了两次。“苏红同学的进步非常大!说明她真的努力了!”下课前还得到了老师的着重表扬,“你们都要向她多多学习!”
小朋友们投来的目光,如果没看错,那都是赞同的少,不屑的多,大意为:拽什么拽,以后有你好看的。
苏红假装谦虚地垂下了头。
下课铃打响了。
上课前活泼泼的小向导们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耷耷地鱼贯出了门。
一个精神百倍的王丽莹在他们之中显得尤为突出:“吃不吃饭?你打算先洗澡,还是先吃饭?”并热情地邀请她,“我建议还是先吃饭吧,去晚了食堂的很多菜就没了,我早上看了菜牌,晚上会有香煎多春鱼!”
苏红不得不推拒了她:“你先去吧,我到楼上兑个胶带。”万一忘了,这边晚上还有宵禁。
王丽莹好奇地问:“你兑胶带干什么?”
苏红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你知道我们房间被安了监控的事儿吗?”
这件事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因为还没找到所谓的摄像头,但考虑到bc级的向导们大多会混住,a级以上的向导们却会被单独地隔离开来,分散在不同的住宿区域,即是独享单间宿舍的情况,苏红又觉得这是很有可能会发生的,所以她如鲠在喉,怎么也无法忍受。
而她本以为对方听了这茬的反应不是生气,至少也会吃惊,哪想王丽莹就平淡应了一句:“嗯,知道啊。”
“你知道?!”
苏红一下控制不住,拔高了音量。
“知道啊,”王丽莹问,“怎么了?”接着恍悟,“哦,你刚来的,这儿住半年的都知道。”又问,“哎,谁跟你说的?”
苏红不想供出那妹子,被王丽莹猜出来:“是卫玲吧?”
苏红问:“监控是哪个?我找了一圈也没找着。”
王丽莹奇道:“你找那个干嘛?你拆一个,他们还会再装一个,而且这东西挺隐蔽的……你不想被指导员请去做心理辅导吧?”
苏红对这明目张胆的行径感到了不可思议和出离的愤怒:“怎么能这样?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难道都没有人投诉的吗?!”
“投诉什么啊?这不是挺正常吗?”王丽莹理所当然道:“我们是向导啊。”
一句话就将苏红噎住了。
“而且吧,”王丽莹解释道,“这个摄像头主要是为了自杀预防,之前有几个向导,新觉醒的,想不开,这边又做了精神力隔绝……唉……”
“那你们不会觉得恶心吗?”苏红反问,“一想到有陌生人成天躲在不知哪个阴暗的角落里,透过针孔摄像头无时不刻地偷窥我,看我换衣服,看我洗澡,我他妈就要吐了!”
“都是向导有什么关系,”王丽莹不以为然地劝慰她道,“你去过公共澡堂不?去一趟不就都看光了吗?放心吧,这些都是保密的,不会有哨兵或普通人看到我们的。”
“那**呢……”
一种窒息似的感觉扼住了苏红的咽喉,迫得她发出的声音几乎微若蚊蚋,“难道觉醒成了向导,**就不再重要了吗?”
“**?”王丽莹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大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最最反感初级考的一点是什么吗?外头那些”她指向走廊另一侧的一扇虚拟窗景,“普通人的世界早就没有所谓**了,却千方百计地压迫我们,用各种条例规则折磨我们,逼得我们不得不拼尽全力,就为了给他们保留一点可笑的**,这算什么?遮羞布吗!”
她又去摸自己的手机,还是没摸出来,就拦住一名路过的男向导,管人借了一部手机,那人估计和她认识,笑道:“王丽莹你干嘛,又要逢人就推你们‘快拍’啊?”
王丽莹接过手机,也笑:“去你的,帮我占个座,打份多春鱼啊。”
那人摆摆手,表示知道了,就走了。
王丽莹输入密码,解锁手机屏幕,调出个app给苏红看:“我知道你没用过快拍,那秒拍、x拍的你总用过吧?”
苏红看向她,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王丽莹将她拉到走廊边上,免得妨碍别人走路,打开该app的拍摄界面:“我就跟你这么说吧,凡是这种视频类、图像类的产品,你就甭管它是社交还是工具的,只要你点击拍摄,”说着点了下下方的小圆圈,边录边道,“拍摄过程中它就能给你截帧、截屏,直接传到人家产品后台,更别提你拍完了,点了保存,不上传、不发布,就以为自己啥事儿没有,全世界就你一个人知道自己拍了这段视频,指不定人产品多少后台员工正一起围着你这视频笑呢。怕不怕?”
不待苏红回应,她直接退出这个app,打开了微信:“就算你不拍视频不拍照吧,这个你用不用?我跟你说嚯,这款产品的埋点可比我刚刚提到的那些视频类多多了,人大概也就在你拍的时候偷偷截个帧,定个位记录下时间什么的,这款嘛,从你打开界面的第一秒就开始记录了,你给谁发了什么消息,你点击了哪些按钮,你刷新了多少次朋友圈,你点进了谁的头像,点开了谁的照片,什么时候点的,点了多少次,使用了哪些功能……你以为自己干的神不知鬼不觉,偷偷自己给自己发了几张图然后又删了历史记录,其实这样最蠢了,你删的其实就只是你自己客户端的,你的源记录还老老实实在人后台里躺着呢,早被人产品经理分析得七七八八了。”
苏红忍不住了:“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偷窥用户**很有趣吗?”
王丽莹无语了:“大姐,这不叫偷窥**好吗?这叫分析用户行为。你以为一款优秀的互联网产品那么好做的啊?我们不用这种海量的数据分析用户行为,怎么知道用户到底喜欢哪个功能?接下来要改进哪些方面的用户体验?……不过说起来微信都还算好的了,”说着她退出微信,又打开了微博,“这个才是真的贱。”
并给苏红展示:“你看哈,你第一次发微博带图的时候,是不是需要先点击确认授权你的相机和相册给它?”
苏红没有点头,她的后背已在不觉间冒出了冷汗。
王丽莹道:“我跟你说嚯,只要你点了授权,你以为你只是打开了相册,其实就是默认它读取了你相册里所有的照片和视频,要不然它怎么能在你每次登陆的时候,都提醒你最近拍了哪些照片,要不要发啊?”王丽莹用手肘碰了碰苏红,“你注意过吗?难道不会觉得奇怪,我都没用它发布,微博怎么知道我刚刚拍了什么?”
王丽莹兴致勃勃地说完,等了一会儿,没等来苏红该有的反应,正觉得扫兴,一下注意到了手机上的时间:“我靠,都二十分了!”便急冲冲对苏红道,“不跟你说了,再说我的多春鱼都要凉了,走了,拜拜!”
话落,抓着手机风驰电掣地跑了。
苏红被孤伶伶地留在了原地。
或许是大脑被猝不及防地一下塞入了大量的信息,又或许是方才那堂课、那两轮练习的后遗症,当苏红回过神来时,第一时间想起的既不是她的胶带,也不是王丽莹的话,什么“**”“监控”这些词已经湮灭了……耳畔只剩下了嗡嗡嗡。
“嗡嗡嗡……”
塔内独有的白噪音,伴着身遭密密麻麻的人影,来回来去……一眼望不到头,数也数不清的房间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觉得:
这个地方像蜂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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