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至,秋风飒爽。
晨起,空知备好一大袋子东西送到玉无缺住处。
“这些是常备药,大多出自永乐真人,主人吩咐送去给观夏婆婆的,公子请收好。”
玉无缺只背了个小包就要下山,见送来的袋子药都装了大半袋,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谢了半天。
“这月的月钱就不给你结了,抵扣账目后还欠浮空殿六十五金玉,公子还需努力呀。”
“嗨,大过节的,就别提这茬了吧。”玉无缺摆摆手,把袋子背起来。
连生死自由都置之度外了,还在乎这点月钱么?
玉无缺:“我这就要下山了,你随我去吗?”
“今日要跟着主人,公子请自便。”
玉无缺凑过去小声问:“上仙这么放心我啊?不怕我跑了?”
空知故意垮下脸,没有感情地道:“最晚子时,浮空殿结界再起,届时就算公子不愿回来,影傀也会把你押回来的,到时候就不是我接你,是司戒司律接你了。”
玉无缺:“……”
恐吓完傀儡笑出声:“器修院弟子的宫服已洗好送来,公子可以换上。”
玉无缺看了眼铜镜里的自己,穿着杂役的衣服,一样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换它作甚。
何况就算是杂役,那也是浮空殿的杂役,掐头去尾就是太微上仙的人,炫耀还来不及,哪舍得脱。
“不换了,穿回去给外婆瞧瞧我在这干得多精神,走吧。”
拿着鹤不归的手令,玉无缺顺利登上离殿的飞甲。
“空知,代我跟上仙说声中秋团圆,哎等等。”
活人都没有一个,团的哪门子圆,这个祝福不好。
玉无缺改口道:“弟子备了中秋贺礼,放在厨房,你代我送去给上仙。”
“还有给你的,还有给夏肆他们的,还有还有——”
“知道啦知道啦,公子别站外面,不安全。”
偃甲飞得贼快,玉无缺还在叽叽咕咕交代什么,声音全被风给卷走了,空知掩面笑得肩膀直抖,笑完又有些莫名,傀儡很难与活人共情,除非眼见为实,看到眼泪知“悲”,闻笑知“喜”,叹气知“忧”,这玉公子当真是个妙人,自从他来,不止夏雨苑的傀儡话变多了,所有与其接触过密的傀儡都多少有点情绪不稳定,喜怒哀乐过于浮夸,就连主人都——
想起鹤不归,空知赶紧收回飞太远的思绪,急急赶回大殿,那位却百无聊赖地歪在躺椅里下棋。
鹤不归眼皮都没抬,只问了句:“走了?”
“是,带着主人的药,还有一包他手作的小玩意儿,欢天喜地地回家了。”
能回家自然欢喜,中秋佳节,常年在外游历的黑檀爷爷也会回山,一家三口相聚,怎么都是好的。
不知怎的,鹤不归竟能从简单的一句话里看见那人“欢天喜地”的鲜活画面,脑补的声音直接钻入了耳朵,想象中玉无缺会啰嗦的所有话都在神识里聒噪。
可见这一月相处,零星打过的几次照面,玉无缺已经给一向喜静的太微上仙造成了不小的阴影。
鹤不归眉心一皱,“啧”出声。
空知会错意,安慰他家主人道:“只探亲一日,夜里就回来了。”
爱回不回,我又没催。
鹤不归再没出过声,他注意力全投在棋盘之上,没有对弈之人,左手跟右手下总分不出个高低,不过可以耗去一日辰光,也是个不错的消遣。
从巳时一直坐到申时,期间未用午膳,窝在太阳下头打了个盹,茶凉了总有人添新的,就这么一直续到日落西山,嘴里都咂摸不出味道了,胃里还刮着疼,直到厨傀端着饭菜进殿,鹤不归才稍微有些动静,活动起僵硬的四肢。
烟火气依旧会把他拉回现实,鹤不归眸光落在饭桌上。
那桌菜不是傀儡会做的,养胃的清火的,补血的提气的,一桌药膳恨不能做出十全大补百病全消的效果,还非要摆盘雕花,末了端上一盆够十个人吃的大馒头。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鹤不归:“……”
空知:“主人,玉公子临行前特意交代,这桌蒸菜是他献给主人的中秋贺礼。”
傀儡烹饪除了火候控制得好之外,也没什么用处了,故而玉无缺全部弄成蒸菜,自己准备好食材和配料,交给他们蒸就完事儿。
只是可惜,鹤不归没有胃口。
“先放着吧。”
很多年前,多到凡人半辈子那么久,璇玑长老偏生挑了个中秋佳节的日子走了,以至于年年今日,鹤不归的心情都不大好。
别人顾着团圆,他却是记着自己这一日又少了个尘世牵挂之人。
斩断尘缘,得道飞升,那飞升不了的人呢,尘缘羁绊岂非就如中秋团圆一样,只是个恶毒的诅咒?
这大概就是天命。
鹤不归悻悻地想,想过万次,难不成前世得罪过什么人,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恶事,落得今世这般奇怪的命么?
可他也不能去怪命不好。
即便故人所剩无几,待他始终如一,他是念着的。
鹤不归拢了拢毯子,扭头问空知:“什么时辰了?”
“酉时,再过一个时辰,宫宴就要开始了。”
空知甚至没有多嘴问一句“主人去不去”,鹤不归久居浮空殿,年节除了除夕,他从不随便下山,中秋这个日子特殊,他怕是更不会去凑热闹。
然而今天却奇了。
鹤不归活动起僵硬的肩颈,吩咐道:“你去,把暗格里那俩新制的法器带上,各个修院的守护偃甲也一并带着。”
“主人这是?”
鹤不归踱步进寝殿,挑了件绣了金鹤的宫袍,轻飘飘撂下一句:“陪师兄师姐吃席。”
……
天极宫某间客殿中,男人盛装加身,还有一会儿就要去参加宫宴,临行前依旧来到神女房中陪同祝祷。
“神女大人,你吟唱许久,他可听到召唤了?”
“到底是沉睡了六百年,唤醒需要机缘也要时间,你信不过我么?”
神女微扬起下巴,真挚地看过来,眼底只有悲悯和温柔,一句疑问被她说得像是恳求。
“是我失言了,神女赎罪。”男人欠了欠身,“我与神女推心置腹,共谋大业,自然是全然信任的,只是为人父母难免牵肠挂肚,小女靠圣水吊命至多三个月,我……”
神女下了榻,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蠕动到男人面前,握住他的手:“别怕,他一定会醒的,最迟今夜就有消息,宗主放心去参加宫宴,其他交给我。”
礼乐之声渐起,神女幽深眸光越过辉煌宫殿,落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
山岚之隙,洞湖之底,上下几千丈都铺就了一层无声的古老小调。
神女一哂,轻蔑地在心底咒骂一声——区区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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