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你个蠢货!你有什么资格笑话咱家!你以为你的下场会比咱家好多少?你不是好奇到底哪里得罪了我吗?那我今日便告诉你!你得罪的不是我!你得罪的是殿下!”
怀恩原本顿住了脚步,可听到后一句只觉这吴祥已疯癫了,去正想继续往回走,却听他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你说,进端本宫的第一日面圣,那般得脸的事,殿下为何要撇下我让你取而代之?你说,我罚你之后,殿下为何要给你赐下伤药,是为了告诉我他有多看重你吗?你说,明明我才是掌事太监,殿下为何更偏宠你屡屡给你赏赐却冷落于我?你说,如果你是我,你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下的人爬到头上却无动于衷吗?你说,殿下难道不知晓,他越偏宠你我越是忌惮打压你吗?哈哈哈!怀恩呀!我不过是殿下的一条狗呀!主子指哪里,我便吠哪里……”吴祥撑着一口气将这些话咆哮了出来,与此同时,两行浊泪混着汗与血流了下来。他好悔呀,悔自己自恃是太后所拨之人,明明殿下早已回心转意,他却因为嫉恨死咬住怀恩不放,终究犯了忌讳被舍弃!这座宫殿呀,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锁了他大半辈子的地方,他无数年的摸爬滚打才悟了几分道理,可终究不能让这条贱命得一个圆满!
这宫里的主子呀,很少是疾言厉色的,他们要高高在上,要不怒自威,要温良恭俭让,要仁义礼智信!他们要披上仁善温良的外衣供天下人膜拜,于是那些腌臢的恶意就需要他们这些奴才去做。于是他们要学会揣摩心意,会看眼色,要忠心,要听话。于是,他们恶贯满盈,遗臭万年!而主子们只需要在必要时,把他们残杀,赢一个惩奸除恶,明忠辨奸的好名声!
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怀恩脚步未停,脑中嗡嗡作响,只像是无数蜂虫一拥而入挤得满满当当,混混沌沌。忽得脑中一阵白光,所有的一切豁然开朗,她像是一个大梦初醒之人,从前那些被她忽略的蛛丝马迹猛然连成了串!
她在雪夜里大大得罪过朱辞远后,伺候的第一日他却轻拿轻放,并未惩处,他当时说,“真是可惜了”,是不是那个时候他已经决定了?后来她被吴祥打骂罚跪,殿下明明发现她因忌惮吴祥而替他遮掩却仍旧大张旗鼓地赐了她伤药。还有,她得了殿下赏赐的贡橘拿去讨好吴祥却被他说了一句“真不知你是真蠢还是假蠢”!
原来如此啊!原来他那时对自己的种种宽纵偏爱皆不过是一场捧杀!可笑自己一直觉得他宽和温厚,原来不过是因为总有人来替他唱那阴险白脸!真真是可笑,自己对他感恩戴德,奉若神明,原来始作俑者,导致她千劫万难的罪魁祸首是他!
朱辞远,究竟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呢?可以不动声色地惩罚你磋磨你,却仍可以让你对他心怀感激,愧疚难当。
那么后来呢,为何又要救她?是觉得她罪不至死,还是另有用处?
远处似隐隐有人唤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近,她恍恍惚惚地回过头来,只觉得魂灵已游离,只一具空壳空空荡荡,不知身处何方,又何去何从?
宝顺跑到怀恩跟前,见她痴愣愣的模样有些发急:“怀恩!你怎么还在这里呀!贵妃娘娘下的令,三喜凌迟于端本门,端本宫中所有奴才都要前去观看,以儆效尤!”
这一句像是一道惊雷,怀恩像是个从睡梦中惊坐而起的人,只甩下了宝顺,自己往端本门去跑。三喜早晨便被带走,彼时她还内心窃喜了一下,只以为是朱辞远找了由头发落了他这个“奸细”,可今为何他会被凌迟?为何是郑贵妃下的令?
刚一跑近端本门,寒风便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她原本就跑得咽喉干痒,此刻一时顶不住,忙弯下腰干呕了几下。她平复了几息,抬起头来,便见端本宫前有一刑架,一人赤条条地被绑在上头,浑身血淋淋的,白刃晃着白光一抖,一片白里渗红的薄肉飞了出来,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她从未见过的那种痉挛到极致的痛苦狰狞。
周围是一圈呕吐不止,惊惧交加的太监宫女。怀恩忍住身躯深处传来的颤抖,咬了咬牙,又往前走了几步,一股骚臭味扑面而来,怀恩抬头去看,原来是三喜身上残缺的那处,连一点遮掩都没有,连最后的脸面都没给他留,那呈淡黄色的尿液淅淅沥沥,淌过他已片下几处肉的腿根,他尿失禁了。猛得一块东西溅在脚边,她本能地瞧了一眼,“哇”地一声,肠胃中翻滚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她拄着膝盖撑着,偏了偏头,便瞧见两个小太监一边吐着酸水一边窃窃私语的交谈。
“这三喜到底犯了何事?他不是殿下身边的近侍吗?郑贵妃怎会发落到他身上?”
“我也是来时听人说了一嘴,贵妃前几日吃了毒糕饼的事,你可记得?”
“自然晓得。那天昭德宫的人闯进来,可是直接把那吴公公都带走了!可眼下怎么牵扯到了三喜身上?”
“今晨那吴祥招供说是殿下授意,他几番有意与尚食局的王司膳亲近,又借她手给娘娘吃食上下毒。且早前便在吴祥所住的房间里搜出残余的毒药,皇帝震怒,招殿下前去询问,结果你猜怎么着?”
另一小太监忍着恶心,哪里还有思考的余地,忙催促,便听他小声道来:
“结果殿下到了,那吴祥却当庭翻供,说自己是屈打成招,殿下从未授意他下毒,那包从他房中搜出的毒药也是有人故意陷害故意偷放在他屋中的。贵妃大怒,欲将他杖毙,太后却阻拦,坚决要查。那吴祥说自己平日谨慎门窗紧锁,最近几日只有三喜曾到过自己屋中,且行踪诡秘。于是三喜被带来却直喊冤枉,结果宫人往下查,却发现他曾前几日托采买的太监偷往宫外卖一玉镯,那镯子恰巧就是郑贵妃之物,一切昭然若揭!”
”你的意思,郑贵妃中毒乃是自导自演,为的是诬陷殿下?然而却弄巧成拙,事情败漏,那……那三喜岂不是郑贵妃安插在咱们宫中的奸细!”
“嘘,小声儿点。贵妃娘娘也是咱们能议论的吗?后来宫正司的人一查,那三喜果真诸多破绽,十有八九便是郑贵妃的奸细,此事大家心知肚明。陛下却维护贵妃,草草结案,一切罪责都归到三喜身上,只说他对殿下不满,这才设下奸计离间贵妃与殿下,其心可诛。奇怪的是,殿下竟然也并不想追查到底,只默认了这一结果,只是谈及对三喜的处置,却故意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贵妃,那贵妃为力证自己的清白,自然只能往重里罚!便判下了这凌迟!”
那小太监听得痴愣愣的原本还疑惑,却猛地转过弯来:”殿下这招高呀!逼贵妃从重处治自己的奸细,这往后谁还敢安心给她卖命?谁还敢在这端本宫中做那郑贵妃的奸细!”
他们的交谈声渐渐消散,怀恩缓缓闭上眼睛,唇角一抹苦笑,这宫中处处都是人精,原来是众人昭昭我独昏,只她一人痴傻而已!
她原本还好奇,为何朱辞远已信了三喜的奸细身份,却没有处置他,原来是另有用处,轻巧解下了郑贵妃的局。怪不得吴祥被带走那一日他气定神闲,原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怀恩捏紧了拳头,直直地抬头看向这场残忍的凌迟。那么多宫女太监,他们皆战战兢兢垂眸不敢去瞧,唯有她定定地看着那舞动的白刃,痛苦的嘴脸以及飞溅的血肉。
至此,她才知道,她踏入的是怎样一个修罗地狱。
她对自己说,怀恩你给我好好看着,只差那么一点儿,这个结局就是你的。你要记住不要再用温和与否去界定一个人的善恶,从你做了昭德宫奸细的那一刻,朱辞远这个人就是你一踏入即坠落的悬崖!
一场凌迟渐渐收场,三喜被人当做烂肉一般草席一卷往外拖走,几个宫人收拾着满地的血肉狼藉。
她拖着步子走回自己的房间,背上粘腻的冷汗被冷风一灌,牙齿止不住地磕绊,却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她打开门,脑袋昏昏胀胀,恍惚间她好像瞧见了老二、老三。他们在她的房间里,摸摸窗纸,说这个保暖。又坐了坐炕褥,说这个软和。她抬脚进门,便见两人直直迎上来,笑靥如花:”大哥,你回来啦!”
怀恩这才发现不是错觉,真是他俩,她将眉头一拧,看向两人:”你们怎么来了?”
两人一愣,竹竿儿笑嘻嘻地拿拳头打她:”大哥,你逗我们呢?不是你帮忙把我们调来的吗?听说这端本宫出了两个空缺,却给了我俩,我俩当时都懵了,以为在做梦。可后来发现是真的,这才知道定是大哥你帮的忙!可真够意思,一发达便把我俩也叫来了!”
怀恩听罢一屁股跌坐在了凳子上,顿有一种溺水之感。这一下午,她像是被人将脑袋按进水缸里,在她濒死之际被人提出来换口气,一口气还没喘匀,便又被人按进水中,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此刻。
她突然想起进端本宫的第一日,他要发落她时轻巧地问:”你那两个兄弟呢?”那时她是怎样做的呢?她痛哭流涕,她磕头求饶,只求不波及两人一分一毫。
真是傻呀。原来那么早,她就把自己的软肋交出去了。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直直朝后栽去。意识涣散的前一刻,她好像又回到了踏入端本宫的第一面。乳白色的香烟袅袅娜娜,遮住了那人的眉眼,如香案后供奉的神佛,端肃平和。却如雾中看花,哪儿哪儿都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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