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者,长明也,切不可灭,否则恐性命有虞。”他低沉又文绉绉地遣词,眉眼深邃望他,与方才敦厚朴实的模样大相径庭。

“切记那位的告诫。”他极快地撩起半侧衣摆露出一个香囊,抬眼望向天边四合暮色,扬声道:“咱家酉时二刻便下工了,你自行进去吧!”说罢不再看他,快步离去。

陈越看到香囊上秀的“余”字哪有不明白的,此人分明是封旭或余同埋在凝碧宫的暗桩,她心知在宫里一切靠自己,便是封旭的人……也不可全信,但能有个帮衬却是极好的,心下稍定。

自他充当告密者进内侍府以来,为避嫌几乎没有与外界联络,之前是屋舍管事,现今是刘瑞,话里话外透露出贵妃心性歹毒,至此他也想明白方才三人为何行色匆匆,分明是想赶在贵妃銮驾回宫前先出宫,省得挨骂。

他敲门进屋又关门,屋中亮着一盏油灯,案前坐着个女官,听见动静并未抬头,正提笔在一份竹简上记录什么,旁侧书柜上堆满各式竹简与书籍。

他讨好地唤了声“姐姐”,将夹有荷包的身份文牒递出,那女官着墨的素手一顿,这才抬头扫他一眼,姣好面容上是一对冷清眉目,估摸二十出头。

“搁案上吧。”她道,又提笔蘸墨,埋头继续写。

陈越依言将文牒和荷包置在案上,谦卑道:“小的陈越,是新来的掌灯。”烛火晃得他眼花,他微微敛眉。

女官将毛笔搁在笔山上,忽略他的荷包,伸出两指捏起那份文牒扫了一眼,道:“内侍府想必教过你掌灯的职责与要领?”

“教过的。”陈越回道。

“那便直接去外殿吧,”女官又扫他一眼,放下身份文牒,语气无甚起伏道:“上个掌灯的就因打了个盹被活活杖毙,我相信你不想被横着裹出去。”

陈越惶惑一瞬,似乎极怕,抬手擦了擦额间沁出的汗渍,咽了咽口水拼命点头。

“无甚事情便当值去吧,往后酉时三刻准时到外殿点灯,次日辰时三刻左右,待贵妃苏醒即可离去。”

陈越朝她作揖,退下,那句“切记,灯不可灭”一直萦绕心头。

所谓掌灯,便是在日落时分先点燃外殿殿门两侧的烛火和案前的油灯照明,在贵妃沐浴前将左右墙壁各十二盏,共二十四盏水晶烛盏点燃。

常人休息本不必点灯,要么仅点一两盏供夜起照明,陈越垂着头朝外殿方向走去,依稀记得贵妃是极其怕黑的,一边搜寻脑海记忆楼阁。

已忘了是宣威多少年,他还幼时曾贴着书房的门偷听济慈墙角,想听听济慈到底教邵兴什么,却被公孙望发现,非但没有赶走他,还让他听到这样一个秘辛。

传言贵妃柳音音未入宫前被西北一名谋士豢养在家中,初时被关在不见天日的阴暗小屋甚久,以至被韦策带回王府时瞧见明亮烛火的刹那仪态全无,贪婪地凑过去瞪大眼望着火苗。

韦策非但没有不喜,问明缘由反倒心疼,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那献美的谋士关进黑牢中大半年,还赐柳音音封号熠妃,有光明常在的寓意,后迁都东邦还专请风水先生瞧过凝碧宫风水,见光照极好才兴修宫殿,韦策还吩咐宫人不论午憩还是夜眠外殿烛火必须常亮。

思索间人已行至外殿,陈越轻手轻脚进去,殿内昏暗一片,他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先将殿门两侧的烛台点燃,柔和烛火轻轻晃着,照亮门边两角,依稀可见门框上的繁复纹饰,龙凤呈祥,金光闪耀。

他走到案前点燃油灯,将火折子熄灭,借着手中灯笼终于窥见外殿全貌,前头一排巨大屏风将外殿与内殿的沟通隔绝,屏风上精美的镂空雕艺惟妙惟肖,柳枝春水,莺飞草长,俨然是一派江南春回图,糊在屏风内侧的纸极薄,想来是为内殿透光所需。

屏风右侧是一个木质书柜,柜上零落摆着话本诗词三两本,书柜前方是一架古筝,上头并无落灰,若非宫女勤于打扫,便是贵妃娘娘热衷琴艺,屏风左侧有长踏一张,踏上规整地叠着张金丝边红棉被,地上铺着花毯,左右墙壁上各十二盏水晶壁灯在烛火照耀下折射璀璨光亮。

点完三盏灯后陈越就在外殿门口候着,临近戌时,从殿外传来一阵稀稀梭梭的说话声,不多时一袭广袖留仙裙的贵妃柳音音脚步轻盈从远处走来,身后两名随侍婢女身着粉色宫女服,头戴彩簪。

方才贵妃陪皇帝在御花园赏花,两人刚一起用过晚膳,从贵妃勾着的嘴角和轻快的步伐看出她心情不错。当然陈越并不敢直视她真容,只远远瞧上一眼就恭敬地垂下头,不敢有丝毫僭越。

柳音音快到外殿时陈越手压膝盖半蹲着行礼,贵妃并未瞧他半眼就进宫了,径直往内殿走去。许是抹了香氛,贵妃身上花香四溢,像阵风从陈越身侧经过时,头上配饰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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