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官睁开眼皮,手上的绳套不知何时接开,他大手摁住猫脸,手指用力,大猫的金黄眼球险些从眼眶中挤出来。添官语气冷酷,不容置疑:“带我见贾姥姥。”

几人进入下水道,见到两只青蛙精,护送并行一段路,几人再沿生锈铁梯往上,攀爬十几丈,见一低矮铜门,终于到达目的地——矮市入口。

门后别有洞天,涓涓暖脉穿趾过,湛湛清波荡碎玉。幽谷夜雨千刃飞,一泓酒泉映脸红。这原是一澡堂子,各妖行走于石台之上,有的金刚怒目,有的环头豹眼,有的鹤发鸡皮,有的鸠形鹄面。千妖千面,形色各异。芳丛石台上,浩浩酒泉下,巍峨崖岫中,刻着三个苍劲有力大字:华清池。

“哎呀哎呀,好一个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八八三感叹道。

“过奖过奖。”迎上来一靡颜腻理的招侍,“奴家兰娲,客官几位?泡何汤?”一开口,声音娇滴滴地能酥掉骨头。

八八三正要回答,添官大步上前,扯掉面中假虬髯,招侍兰娲一看就变了脸色,冷言冷语:“你走,姥姥不见你。”

“哼,她是心虚,不敢见我。”

“是你任性自负,犯上作乱,有损她老人家脸面。”

“是她畏首畏尾,翻脸无情。我替她跑腿办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却将我扔在那断头台上,整整三日,连收尸都不敢做!亏她还自称山神。”

“是你罪孽深重!难道你不知此时城中遍布朝廷眼线,任何与你有关之人都被算作乱贼同党。你死就罢了,休要祸及家人!”

“家人?可笑至极!我活着时不拿我当家人,死了跟我演兄友弟恭相亲相爱?”

“你,你,好你个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家伙!来人,送客!”招侍翻脸,此言一出,往来妖孽均亮出尖牙利爪,目露凶光,似要将他们全部撕碎。

鸟嘴大声从中调停:“犯不着!都是自家人,家里人吵几句嘴常有的事,如此灵福之地,大家切莫大动肝火!”他站在山素甘图头顶,一副掌事人做派:“大家都消消火,消消火。羡君,羡君呢?赶紧的,喊大家吃酒!”

驼背老头不知从哪顺来一堆瓷杯,接了酒池里的酒,逐个分发各妖手中,边说道:“消消火,消消火。”再递一杯到鸟嘴身边,也就是放在山素甘图的脑袋上,亏她脑袋平平,顶得稳当。

鸟嘴又转头对兰娲赔礼道歉:“老板娘,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年轻小伙,火气旺、脾气大,不会说话,遭人陷害,枉在鬼门关走一遭,难免有些怨气。实在是有苦衷,口不择言了。您大人有大量,还请您多担待,莫跟这后生一般计较。”

兰娲松了口:“哼,人世这般,谁无苦衷?他没能耐,要别人替他求情。可别有下回,不然撕烂他的嘴!”

“一定一定!”鸟嘴连声应答,又以翅代拳,在胸前做了个揖,朗声说道,“各位,今日多有冒犯。下官乃鬼差鸟嘴,自阴曹地府而来,替他向各位致歉。只是被困此身,酒量受限,今自罚三杯,各位若是肯卖下官个面子,便饮了面前这杯酒罢!”

鸟嘴语毕,举杯喝酒,咕嘟,倒满,咕嘟,倒满,咕嘟,三杯酒下肚。众妖谁没听说过鸟嘴阴帅的名头,也不再纠缠,见状,饮酒言和,气氛终于平缓下来。

鸟嘴趁自己还清醒,继续道:“多谢兰娲姑娘赏脸!平日老听添官念您的好,说老板娘您是刀子嘴豆腐心,嫦娥脸孔菩萨心肠,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兰娲被这一通夸,难掩嘴角笑意:“他常念我,那他一定忘提,奴家——可不是这的老板娘。”

鸟嘴故作惊讶神态:“啊?您不是?兰娲姑娘休要再戏弄下官。您这般神采英拔,形似九天仙子,宫妆巧样非凡,往这一站,诚然王母降瑶池,怎可能不是?”

好一只伶牙俐嘴巧乌鸦,当真配得上“鸟嘴”名头。兰娲听得心花怒放,当然也晓得他话中意思,道:“当然不是,奴家可没能耐管理这一大家子。行了,奴家帮你们通报一声,但可不敢打包票,见不见,还是得看姥姥自己的意思。”

“多谢多——鞋——”鸟嘴连声道谢,忽觉胸口翻滚气涌,头脑眩晕,向下栽倒。山素甘图眼疾手快,将他接在手心。只看鸟嘴一对足蹬蹬两下,又仰天大喊一句:“斟满斟满!”随后睡死过去。

山素甘图又惊又疑,不知真相,嗷一嗓子:“酒里有毒!”兰娲吓得花容失色,手忙脚乱,一众小妖也急忙抠嗓子眼,澡堂里,干呕声此起彼伏。

罗锅老头满脸写着无可奈何,他将乌鸦接在手里,向各方鞠躬赔礼:“误会误会,他喝醉了而已。”

瞧这伙人,蜂营蚁队,乌合之众,难成大事,独一个有名号的鸟嘴大帅还睡死过去,撑不起场。兰娲走进里屋,通报一声,片刻后,只许添官一人进去。

里屋景象与外面截然不同,内饰简单,正中有一圆形石台,石台之上,遍地枯花,数株衰柳。光线暗淡,水汽朦胧如纱,隐约见一老妪被压在下方,走近一瞧,才看清这哪是什么石台,而是一千年老鳖壳,而被压壳下的老妪,正是山神贾姥姥。

临到跟前,满腔怒火怨气化成一两滴泪落在地面。添官自不必说,想问什么,要问什么,彼此心照不宣。只是添官怕听了答案更觉心寒,迟迟不敢开口。

贾姥姥递给他一块老土粗麻布,叫他打开,里面什么也没包着,倒是布上写着一串歪扭文字:

乙巳年庚辰月丁巳日壬寅时添官

贾姥姥缓缓开口道:“那日老身在山里见到一襁褓里有哭声,声音洪亮,听着像个男孩儿。附近从来都是扔女孩儿的多,老身觉得奇怪,打开布包一看,吓了个大跳。你的心啊,就凸在肚皮外边儿,只隔一层薄薄的皮。这种病拿给人看,治不好,难怪人家要丢。”

“于是老身使了点法术,将你的病治好,弄得和寻常婴孩儿无异,再送回去。可谁知第二日,你又被人丢回山里,这次包着你的襁褓上写了一些字儿。老身一看,是你的生辰。算了算,你命格孤煞:刑亲克友,刑夫克妻,刑子克女。要么多灾多难,才平命短,英年早逝。要么一生孤苦伶仃,六亲无缘,孤独终老。这回,丢你那人是想让老身再给你改改命数。可惜,命数这个事儿自有天定,老身说了不算,改不了,于是又将你送回去。”

“那晚,老身已有预感,第三日晨起一看,果不其然,你又给送了回来。这次,襁褓外除了生辰,还写了名儿:添官。若是不养你,恐怕你还未经人事就进了豺狼腹肚。老身明白,从此将你收养。可将你收养,你也只剩一条路可走。你被捕入狱后,老身知那是你的劫数。命定如此,谁敢顽抗。”

“只是想不到,竟有贵人相助于你,使你再活一回。这一回,这一世,你命数大变,从你复活那日算起,丙子年辛卯月壬子日辛亥时,虽不是什么贵人命,但命格也比之前好了太多:一生康寿双全,衣禄丰余,广结善缘,逢凶化吉,为人有百计之谋,命里无亡神之凶,柱中既得贵人相助无碍,早年虽免不了劳碌漂泊,但晚年定能安康幸福。”

“天道浩大,玄妙至极。老身一小小甲鱼精,得道修炼成此,庇佑一方安宁,曾立志修德行善,无奈能力渐弱,许多事情也是无法,唯愿一方小天地繁荣太平。不求你回报小小养育恩情,只盼你不要记恨老身罢。”

贾姥姥咳嗽几句,又道:“老身知你来意,有关此物的大小消息,你大概已从其他人那得知了。此物的确邪性,不是一般武器能对付的,千万不可再贸然前去皇城。有个人姓施名恩,他住南方未城,应当比老身更清楚此物。你若想知道真相,就去找他问问吧。”

贾姥姥给他一个地址,两人又言说几句。语毕,贾姥姥又嘱咐道:“经此一别,恐难再见。望自珍重。”

添官泪流满面,磕头谢别:“姥姥养育之恩,添官无以为报。添官一定斩除邪祟,以报答姥姥!”

贾姥姥道:“珍惜眼前人,不为往事忧,只愿余生笑。便是报答了。”她沉入水中不再言。

毕竟不知添官做何打算,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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