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者,深潭也,可藏龙;“博”字在《说文解字里,释义:大通也,从十从尃。尃,布也。渊博,二字合起来分量是极重的,因为太过常见,甚至被用成阿谀之词,现在的人读来根本就感受不到那份厚重。说起那位陆姓老人,世上人都说:如果世上只有两个人能配上‘渊博’二字,那陆老必是其一。世上人已不知老人名字,只知其字:行稳。
另一位则是云谣五峰之巅的东泊先生,与陆行稳周游天下不同,他数十年不曾下山,囿于方寸之地,著书立说,以文载道,世人敬称文圣、儒圣。
游历、讲学天下的老人,在许第渊的邀请下,来了律西州,说蛮荒之地的孩童十分需要大儒,老人却欣然应允。自雪国返还后就在律西州的学塾授课,再没远游打算。
总爱眯着眼的老人,今天没有讲学,望向东边,破天荒地睁开了眼睛,破天荒地拿了壶酒。那死去的读书人,散漫浪荡,却一生都在为国奔波,最终以身殉国,做先生的心得有多痛,老人以酒酹地:“苟利国家生死以,为师敬你,敬你国士无双。”
烟洲西部,以仁国西部秋暝省、凉月省为界,北边是沙漠、戈壁,南部就是律国最大的律西州,土地圹埌千里,却是海拔极高的苦寒之地。流国作为沟通两大洲的交通枢纽,东部与律西州接壤,律西州却没有吃到半点商业红利。因为只有南部滨海的一块狭长地区适合辎重通行,其余地方尽是崇山峻岭、崇崒巉岩、冰山雪域,律西州因此几乎没有什么商机可言。
律国律西州,往往为犯人流徙之地,流放于此,基本等于死刑。是故律国中原素来以憎恶律西州人,视之为穷山恶水出刁民。律国士族林立,以察举选官,朝廷中枢官僚,竟无一是律西人。
许第渊想改变这种局面,认为人穷志不可穷,这一代人已经麻木做这尺泽之鲵,但一定要让下一代觉得,明天有望,贫不足惧,穷最绝望人心。但因为苦寒之地,举国竟招募不到一个教书先生。唯出身仁国的大儒闻之,携了几个弟子欣然前来。
陆行稳在律西州城办了学塾,取名望舒书院,与仁国闻名遐迩的秋暝省望舒书院同名,望舒,月也,意为看见希望。
虽取名书院,其实只有二十来个蒙学稚童。许第渊广收圣贤典籍于此,凡愿读书者,书院大门敞开,即便如此,书院也门可罗雀,偶尔有些城里孩子回来巡游一番。
律国的世道,士族掌权,不兴科举,书是最不值钱的。
今日眯眼的老夫子授完课,慢条斯理问众孩子道:“旬日前学的《劝学可有温故而知新?”
座下孩童心里打颤,喧阗如阛阓,完了,夫子又要考校了。答没有,那就现场温习,答温习了,那就要背书说义了。
夫子拿了戒尺,坐在门口,等一个勇士率先闯关。
“都不想先放学吗?今日背书,成了才能回家。”
许多人一脸生无可恋,许迎晞双手托着脸颊,上下眼皮打架,开始呼呼大睡,小薇姨说反正不会背,不如借睡消愁。只是刚合眼,就被一本书招呼在脸上。老夫子笑道:“站着背书。”
行吧,那就站着,反正他本领通天,站着也能睡。
“一只脚站着。”
唉,本领还不够啊。
老夫子说完不久,有个脸黑如炭,形如秋草的女孩,欢快走了过去,张口诵道:“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
老夫子摇头晃脑听着发音不太准的丫头,满脸欣慰,他原本只想每个人背出一段落就可以了,没料到有人能通篇背完。从袖子里拿出六枚铜钱,对所有人说道:“以后每天都要考校,第一个成功的,给一枚铜钱。先前六次考校,宁丫头每次都是第一个,今天给六枚。”
律西人贫,孩子也苦,一枚铜钱已是天大的财富。那个叫宁丫头的女孩蹦蹦跳跳离开后,剩下的孩子读书声忽然暴涨,歇斯底里地读书,为了明天的小钱钱,今天得努力了。片刻之后,嗓子不行了。不过陆续有人走到门口背书去了。
许迎晞偷偷坐下了,但是现场嘈杂也睡不着了。无精打采趴在桌上,眼神呆滞望着那些令人头大的圣贤文章。一张长案上挤了四个小东西,都是许迎晞在书院的狐朋狗友,此刻唯有最右边的一个正一字一句一心一意专心背诵圣贤文章,丝毫不理会左边人打闹,穿着一张崭新的兽皮,衣着与身边蒙童格格不入,小孩名叫辛二,因为家里又许多狗,同学们都叫他辛二狗。许迎晞初次见他,就是出城掏狼崽那次。
许迎晞左手坐着的孩子有个文雅的姓氏,书姓,却有个刚强的名字,铁蛋。他拍桌子道:“背书背个屁咧,大爷我就不信,读书能读个铜钱出来。”
“人家宁丫头都六枚了,是你不能,所以说不信。”最左边有个嚼着肉干的胖墩孩子嘲讽道,又向众人抓了一把存粮,“来,吃饱了才有力气背。”
上一秒还在生气的书铁蛋,哼了一声,开始便嚼便背,辛二狗专心读书敬谢不敏,许迎晞从中原来,吃不惯本地有浓烈血腥味的肉干,也推辞不受。
夕阳铺满天边,书院人越来越少,辛二狗奓着胆子去了门口,卡顿着将书背完离去,老先生让他转告同桌三人,说没事,天黑时背不出也能回家,安心懒着便是。
书铁蛋焦急起来,终于开始认真背诵了,他家离州城十里路呢,家里人可懒得管他,天黑走路遇见鬼怪可不得给吓死,尤其是那个书院的孩子王宁丫头,白天课间就喜欢说那些鬼怪故事。
胖墩钱多多,家住律西郡城里,他倒是不急,但也不得不开始读书了,回去晚了,要吃老爹板子的。
许迎晞开心与二狗告别后,竟开始呼呼大睡,剩下两人感叹:此真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惧的大丈夫也。他知道,他的娘亲或是小薇姨会来接他回家的。
月光把夕阳搅碎,学堂书声渐息。有妇人叩门而来,老夫子说道:“你还是少来吧,不然他永远长不大。”
“记住了。”苏颜敬重道。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王公子嗣酣睡正香。
老先生说完,大步夺门而去。
月华似练,照亮归家路,有个稚童在拼命狂奔,害怕稍微回头,就会撞见书上说的吸人精气的白衣女鬼。他不知,身后有个的老人,眯眼望着他急速奔跑的背影,直到书铁蛋看见那一盏远处的灯火。
翌日,众学子陆续到了书院开始早读,许迎晞今天格外开心,因为他的小薇姨与他同来,不过她并不是来听课的。苏剑薇喜爱那看些稀奇古怪的杂书,诸如《齐民要术《九章《几何原理之类,总之与功名进取毫无相关。王府的书基本全搬到书院了,家里的书看完了,她也只好转移阵地。遇见问题也会去请教在雪国就行了拜师礼的陆先生,陆行稳学识渊博,庞杂天下学问,却也常常答不上苏剑薇的问题,每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难住,老先生总哈哈大笑:“吾知有崖也。”然后给苏剑薇盘点有哪些书可以读,再将或许能解答她问题的天下人物与之细说。
光阴如那黄河之水,奔流到海不复回,书院的太平日子也因战事而一去不复。
书院今日放假,门口有人进来,是一大一小两个小孩,两人手里抱着不少木头零件,大的少女,又在数落小的把东西磕碰了。
老人眯着眼迎过去:“今天放假,你们怎么来了?”
“给先生送份礼物。”
“夫子,你怎么哭了?”许迎晞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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