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夫子是眼里进沙子了。”苏剑薇一个板栗拍在脑门上。
“律西的风沙不小呢。”老夫子笑。
许迎晞不知,苏剑薇却听说过,那个战死律都的雁引愁是夫子的得意门生之一。白发人送黑发人,焉能不伤心?
老人读了一辈子书,极重儒学的繁文缛节,一辈子见了那么多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徒子乞丐,应有礼数从未不周,可对学子从未苛求,这也是那么多孩子愿意听他课的原因。
“明日我们便启程离开律国,特来为夫子补上一份贽礼。”算上在雪国初见,苏剑薇其实没怎么听过老者的课,书院藏书颇多,她总来借阅一些少见的书,也是心底尊敬这位大儒。
老人深知升米碎钱对穷苦人家意味着什么,不怎么收礼,学费皆可免去。王府许政私家财政本就不丰,开销又多,对书院支持有限,常需要老先生卖些字画艰难度日,后来名气渐渐大了,王公贵族也看中老人的名气,金银珠玉也不吝赠送,老人也从不拒绝,反正都用作了教育经费。
两小家伙屋里屋外忙碌少顷,窗外搭起了一个风车,屋内做了一个简易水轮,二者通过传动链相连,装置打好后,风带动风车,风车再拉动水轮,那水轮便悠悠转了起来。许迎晞又熟门熟路取了先生的洗脚盆,来回几趟装满了水。
老人一头雾水,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夫子前日不是说因为律西空气干燥,好多人皮肤干裂、鼻腔出血吗。常年劲风,通过风力驱动水轮转动,驱动水汽蒸发,可有岚烟氤氲。”
老人本就爱眯着眼,此刻笑起来,原本还有一条缝的眼睛彻底被白眉遮住了,问道:“你为什么要离开律西?”
“母亲说外公身体不好,让我和薇姨去雪国看看他。”稚童继续说道,“其实我知道,律国在打仗,而且是灭国的大战。”
“无论到哪,学不可以已,书读万卷亦要行万里路。”老人心酸,这几日来学堂的人越来越少,偌大的律国真的没法放下一张书桌了?
苏剑薇依旧在书院一呆一整天,许迎晞早不知道跑哪儿疯玩去了。
傍晚,两小只与老人辞别,一别如雨。
翌日,藩王府邸,有妇人泪飞化作倾盆雨,啜泣宛如雷声,敲在离人心头。丈夫和两个儿子已经先后北上,战场瞬息万变,此后生死难料,也许明天就会有噩耗传来。家里仅剩的两活宝,也临行在即。律国内忧外患,此后十年必定动荡,长辈们千方百计想给子孙一个太平成长的环境,所以他们一定得走。而自己,要在这里等丈夫的凯旋。
两辆马车从王府缓缓出城,范琦之驾驶着前面一车,走得很慢很慢,让车内的老姐姐多说些言语。
“路上听舅姥爷的话,到了雪国别让姥爷、姥姥操心。小薇,尤其是你,大小就惹母亲烦。”妇人在车上自顾自地唠叨着,“迎晞,想娘亲了就抬头看看月亮,娘亲也会在月亮上看着你的,见不到娘亲可不许哭鼻子。”
苏剑薇捧着一本书看,神色平静,不说一言。一路送出城外,心有千千万万言,临别只余脸颊上的两行清泪。不知不觉已然过了城外的驿亭,妇人终于无奈下车。下了车板着脸对范琦之说道:“路上少喝些酒,小薇和迎晞出了半点差池我把你嘴缝起来。”
“放心吧,姐姐。”马车疾驰扬起滚滚沙尘,灰发老顽童才大声说出了下半句,“我酒量好着呢,喝不醉的。”
妇人久久伫立,目送马车远去地平线,这才上了另外一驾马车,往相反反向回城,孩子频频从车里探出头,看不见城头后,终于失声大哭。
今天的书院只有寥寥六个孩子过来,许迎晞、苏剑薇已经和范琦之启程雪国,躲避战乱去了。临走时,许迎晞与几个臭味相投的孩子一一作别。他们也想去远方,可惜律西王公,只有一位,灾难降临,他们避无可避。听夫子说,仁国可以靠读书突破阶层,孩子们看着好友远行,突然有些后悔,后悔没有认真读书。人家不读书有家里撑着,自己不读书活该带着这苦寒之地一辈子。还好夫子说过:当你觉得为时已晚的时候,正是奋发最好的开始。看来以后得认真读书了。
胖墩孩子钱多多问老人道:“夫子,听说会有好多大坏蛋要来律西州,真的吗?还说那马有这么高,刀有这么长,一刀就能砍断马头。”孩子先是站在桌子上,踮起脚尖,手高高举过头顶,又拼命张开双臂,用尽全力将他心里的高度和长度表现得形象一点。
书铁蛋驳斥道:“夫子,别听他说,他这是空穴来风。我哥哥在南陵州,前日刚刚收到家信,说有他在,姓乌的坏蛋根本不能前进一步。”
一心治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夫子,其实心里洞若观火,南陵州失陷只在旦夕之间。
州府收到前线最新军报:十八日,南陵全部失陷。
另一位其面棕色,身瘦薄如秋草的小女孩见夫子没有说话起身行礼,接着问道:“夫子,此前您不是说‘空穴来风’一词,是指消息和传说来源有根据吗?您怎么不指出他的错误?”宁丫头永远这样,就爱大庭广众之下挑别人毛病。
书铁蛋觍颜,想起来是有那么回事,子曰‘温故而知新’,看来这个学生……
“收拾东西,带你们去城外一个地方。今日就不在书院学习了。”眯眼老人只回答道。
老人期颐高龄,步伐却是不慢,一点也没拖背着书箱的孩子们后腿。一行人出北门几里,登山片刻,有洞天可吞楼宇。站在洞口,飔风阵阵。
“我明白了,‘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说的是枳树弯曲多叉,就容易招引鸟来作窝,有空洞的地方,风就会吹过来。所以他是在乱说。”女孩气呼呼地指向书铁蛋。
老人摇头:“非也,本意如此,但是生活中人们习惯用了词的字面意思,通行的《词典也认可了这重意思,所以他也没错。文辞源于大众,词意并无绳墨,吾治学、治国之辈,不必学那诗人辞藻浮华、意境瑰丽,语句朴实,平易近人就好。所以词之意思,错了便错了,也是无妨的。”
男孩抬起了沮丧的头,学着先生的样子,“‘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生活处处皆学问,宁丫头,咱也要从生活中勤勉学习呀!”
被唤宁丫头的小姑娘抡拳作势要打,老者继续道:“但我更倡导使用它的本意,知错而改,才能善莫大焉。以后如果遇见事,是世上人错了,咱就该坚持正确的。”
男孩嚣张气焰顿时焉了下去,他发现那个丫头的眼神锋利得能割掉自己几斤肉。宁丫头作为书院的学霸,是个很特别的存在。读书极为用功,遇见不学无术的同侪,自己恨不得替夫子敲他们几戒尺,不见血不罢休,所以书院孩子私下称之为“黑寡妇。”
老人心里清楚,读书用功,是她珍惜福分。能在这里读书,是不幸命运中的最大幸运。
老人一生都在诠释四个字:
言传,身教。
文、儒二圣名扬天下八十春秋,老人与那独居仁国峰巅著书立说的文圣不同,一辈子只当个教书夫子,什么都没有留下,除却一洲万千桃李。
旬日后,眯眼老人拿着一卷竹简独自走出城门,站在城外,阳煦山立。
迎面而来,千军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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