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苍鹰盘旋着飞过十王亭,在空中留下一串尖锐洪亮的鹰鸣声,辽东大地是多么辽阔,被白雪覆盖着的黑土地绵延下去,连天际线都能隔断。

呼啸声随着冷风刮进亭中,将范文程拖在脑后的那根金钱鼠尾吹得左摇右摆。

皇太极这时忽然问了一个与之前所言毫不相干的问题,“宪斗啊,你是名门之后罢?”

范文程应道,“是,奴才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的次子范纯仁十七世孙,曾祖范鏓,是嘉靖年间大臣,官至明国兵部侍郎,因其为人刚直不阿,受到严嵩的排挤而弃官……”

皇太极一见范文程又要开始痛说革命家史,立马打断道,“好了,好了,我不是说这个。”

“我是寻思啊,抛开你的先祖不谈,你一个明国秀才,从来都没有打过仗,我凭什么要相信你的出谋划策呢?”

范文程心下一喜,皇太极能问出这句话,就说明他已然被说动五分了,“明国天启元年,毛文龙‘镇江大捷’之时,大汗一面迁移辽南百姓,以防毛文龙与辽民里应外合。”

“一面又在同年十二月,派二贝勒率兵从镇江连夜渡过鸭绿江,进入朝鲜境内,攻剿毛文龙。”

“据说当时我军一路长驱,掩袭至林畔,其时毛文龙麾下之兵正散往各村屯乞食,猝不及防间,一战被二贝勒歼灭殆尽。”

“而毛文龙本人在龙川府使的极力藏护下,仅率从者数人遁去,尔后入据皮岛,可见攻占朝鲜与擒获毛文龙对我大金而言并非难事。”

“只要这后金大汗能再派出二贝勒率军前往朝鲜,一切则皆将不在话下。”

在听到“后金大汗”那四个字时,皇太极脸上的肌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

范文程的话已经够露骨的了。

以八旗军如今的实力而言,想要拿下朝鲜与毛文龙可谓是易如反掌。

无非就是看后金大汗想不想做这件事。

而努尔哈赤显然是不打算侵略朝鲜的。

他一遇上李成梁相关的事情就又变回了几十年前那个一无所有的小骚鞑子,理智和尊严统统都不要了,哪里还记得什么宏图霸业?

所以拿下朝鲜和毛文龙的关窍根本不在什么军事战略和战术规划。

而是在于给后金国重新换上一个能独掌大权的大汗。

皇太极清了清嗓子,道,“可你之前说的那一切,也都不过是你的推测。”

“仅凭迁都沈阳与不曾发兵朝鲜,就断定父汗是妇人之仁,未免也太过武断了。”

范文程“嗤”地一笑,心想,好一个“妇人之仁”,果然天底下所有的儿子都宁愿自己的父亲是一头还未苏醒的雄狮,也羞于承认父亲很可能是一匹痴情的狼。

他抬起头来直视皇太极,索性把狠话说到了底,“不,大汗岂止是妇人之仁?在关于李成梁的事上,大汗简直连女人都不如。”

“汉灵帝时,都尚且有烈女赵娥为亲生父亲手刃仇人,大汗却是嘴硬心软,李成梁害死了大汗的父祖,大汗却连杀了李成梁都做不到。”

“何况李成梁二次镇辽时,曾经有意扶持舒尔哈齐与大汗分庭抗礼,大汗宁愿杀了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愿意怪罪李成梁。”

皇太极反问道,“那你怎么知道父汗是‘不愿杀’而非是‘没找到机会杀’呢?报仇也是要讲时机的嘛,说不定父汗从前是在蛰伏隐忍呢?”

“就像宪斗你啊,你的曾祖父范鏓,被严嵩迫害,丢了官职,那我看你也没有直接报复严嵩嘛!你要想报复严嵩或严嵩的子孙,不也是要投靠父汗才做得到吗?”

“成吉思汗也是幼年丧父,也速该被塔塔尔部首领札邻不合毒死后,成吉思汗也没立刻马上地就去报仇啊。”

“成吉思汗不也是一直等到自己成为了乞颜部的新可汗,一直等到前金丞相完颜襄讨伐塔塔尔部时,才跟着完颜襄将塔塔尔部一举歼灭的吗?”

“按照你这逻辑,成吉思汗没在九岁的时候就手刃札邻不合,那也算是嘴硬心软了?简直莫名其妙嘛!”

范文程似笑非笑地道,“大汗跟成吉思汗还真不一样,成吉思汗也是曾被前金加封为札兀惕忽里的。”

“可是当金章宗逝世后,成吉思汗见到卫绍王完颜永济即位,断定此人乃庸懦之辈,万万当不得中原皇帝,便不肯跪拜受诏,三年之后即南下攻金。”

“与成吉思汗相比,大汗蛰伏隐忍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一些罢?”

“神宗皇帝因国本之争怠政,自万历十四年之后,便不郊、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不讲,三十年不曾上朝理事,是众所周知之事,大汗屡次去北京朝贡,难道不知其中内情?”

“更别说,万历二十七年,神宗皇帝派遣宦官高淮到辽东征收矿税,高淮横征暴敛、干涉军政、诬告辽人,致使辽东民不聊生。”

“再加上,万历二十年到万历二十八年的‘万历三大征’,明国接连用兵宁夏、朝鲜、播州,早已是财匮民乏。”

“倘或大汗真的恨极了李成梁,最晚到万历四十一年,建州彻底吞并哈达、辉发与乌拉部的时候就应该起兵了。”

“从万历三十七年到万历四十年,不断有科道官弹劾李成梁‘献地通虏’,如果大汗于彼时叛明,不就正好坐实了李成梁‘养寇为患’的罪名,不费吹灰之力得就能借神宗皇帝之手为父祖报仇雪恨吗?”

“同样的事情要是发生在成吉思汗身上,成吉思汗一定是会这样干的。”

“但是大汗当时却什么也没有做,四贝勒,您能给奴才一个大汗偏偏就不这样做的理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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