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什么‘德’不‘德’的,还不都是后人强加上去的?赢者说什么都是对的,所谓相生相克,不过是给输家一个体面罢了。”

“就譬如说啊,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朝之后,北平侯张苍认为秦朝国祚太短且暴虐无道,不属于正统王朝,汉朝才是真正接替周朝的王朝。”

“汉受命符应是河决金堤,所以汉朝的正朔应为水德,于是,刘邦采纳张苍的建议,自称黑帝,建黑帝庙,汉初的皇帝,也皆着黑色袍服。”

“而到了汉文帝时,又有公孙臣上书,认为汉受符命因是‘黄龙见’,第二年夏天,果然有人说黄龙见于成纪,于是汉文帝拜公孙臣为博士,又将服饰改为了黄色。”

“一年之后,又有人上书说刘邦有‘赤帝之子’的传说,因此汉朝即是土德,也应协于火德,于是汉文帝又按照‘火德尚赤’的原则,改穿红袍。”

“直到汉武帝时,司马迁、公孙卿与壶遂三人上书汉武帝,重新整理礼制,颁行《太初历》,又重新将汉朝定为‘土德’。”

“可见这‘五德始终说’,不过是邹衍穿凿附会的无稽之谈,若是强行遵守,岂不是落入巢臼?”

“且即使我八旗没有那一味黑色,有了蓝旗,照样能与‘水’对应,四面这样一排,照样是上上大吉。”

“你再看这十王亭,北方属水,黄色属土,则两黄旗居北方取土克水之意;东方属木,白色属金,则两白旗居东方取金克木之意。”

“西方属金,红色属火,则两红旗居西方取火克金之意;南方属火,蓝色属水,则两蓝旗居南方取水克火之意。”

“如此一来,即使没有黑旗,这阴阳五行不也照样能对应得面面俱到?不照样能寓意我八旗劲旅四面八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范文程连忙道,“四贝勒高见,奴才受教!”

皇太极慢吞吞地点了点头,他的脸倒是不肿,脸色却黄得可怕,“好了,你起来罢。”

范文程颤抖着双腿,撑着炕沿站了起来,他知道他的事情已经办成了。

皇太极这时又开口道,“不过你刚才在我面前做的那一套加法,在岳托那儿也一样能做,岳托对你,也算是尽了主子的义务罢,你怎么反倒舍近求远,来找我了呢?”

范文程活动了一下双腿,道,“四贝勒,您还记得张铨吗?”

皇太极拍了拍脑袋,“哦!记得,记得,是辽沈之战中我军俘虏的那个辽东巡按御史嘛!”

“当时袁应泰已经自杀了,辽阳城中的数万明军与百姓都突围向山海关逃去,只有这个张铨退守衙署,仍然坚持抵抗。”

“于是我八旗攻入辽阳城中之后,还明火执仗地与明军打了一夜巷战,最后还是父汗将八旗重新集合起来,整兵列盾之后,才正式打败城墙上据守的明军残兵,攻下了辽阳。”

“那张铨被俘虏之后,见到父汗立而不跪,反而引颈以待,城中剩下的百姓都纷纷要求保护好张铨。”

“后来父汗派李永芳去劝降这个张铨,那张铨就回答说啊,‘我已受我皇深恩厚禄,如今若因想苟活于世而归降于你,则将遗臭后世,你虽然想招降我,我却宁愿一死,因为我若归降于你,则你将名扬后世,我若死于此地,则我将名垂不朽’。”

“父汗听后便说,不战而降者宜应优待,战而被擒之人,若有不惜身命,而情愿一死者,即使勉强招降了,往后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就让他一死了之,给他一个痛快。”

范文程接口道,“不错,大汗想下令给张铨一个痛快,倒是四贝勒您不忍,想继续招降张铨,还用宋朝的钦徽二宗作例子,好说歹说了两个时辰,那张铨仍是不降,最终他遥拜京师,挥剑自刎,保全了名节。”

皇太极了然笑道,“所以你是见我劝降张铨,知道我是个惜才爱才之人,才有意来投靠我的吗?”

范文程回道,“奴才确实是因见四贝勒劝降张铨,才生了归附您的心思,不过却不是因为您惜才爱才的缘故。”

“奴才以为,在劝降张铨一事上,大汗的决定并没有错,一个张铨死了固然可惜,可是张铨一死,明国剩余的那千千万万个‘张铨’就有了榜样。”

“若是与我大金奋战到底之人也能被免得一死,则自此之后明国的堡垒城池之中,则处处都是负隅顽抗之人。”

“因而大汗劝降不成,则必然要下手杀了张铨,这不是大汗不宽容,而是我大金形势如此,我大金的汉人若人人都效仿张铨,则我大金国中境内,则永无宁日。”

皇太极道,“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范文程答道,“为了四贝勒您的为政公正,不偏不倚,其实后金诸贝勒中,最厌恶汉人的,理应是四贝勒您才对。”

“您的外祖父乃叶赫部前首领杨吉砮,万历十二年,李成梁以‘赐敕赏赉’为名,将杨吉砮兄弟召至‘市圈’,伏兵射杀。”

“尔后,您的舅舅纳林布禄继承了叶赫部,为了独吞明国给予的敕书与抢夺土地,他联合海西九部进攻建州,被大汗所败。”

“后来您的母亲病重,在临终之际,她想回叶赫部见您的外祖母一面,却被纳林布禄阻止,叶赫与建州自此反目成仇。”

“您这般才能出众,倘或您不是叶赫部女子所出,大汗或许,早已将汗位传给了您,倘或不是汉人边将在叶赫与建州之间不断挑唆,建州与叶赫也不会结下世仇。”

“但即便如此,您遇上张铨这样值得招纳的能臣,依旧屈尊劝降,竭力保其性命,并不因其是汉人而感情用事,在这一点上,四贝勒您比大汗要优秀得多。”

直到这时,皇太极才露出了一个相对真挚的笑容,“我明白了,宪斗,你就是怕死。”

范文程一怔,尔后笑道,“四贝勒您难道不想用怕死的人吗?”

皇太极轻轻一笑,道,“不,汉人就该像你一样怕死,怕死的人才能当个好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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