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塘中碧水微澜,见喜亭内清风徐徐。
“你啊……”
李道彦抬手点了点陆沉,失笑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明明年纪不大,纵然因为战争的淬炼比同龄人成熟一些,也不应该拥有比城墙还厚的脸皮。”
陆沉委屈地说道:“老相爷这话从何说起?晚辈真的不懂。”
站在旁边的李公绪忍不住悄悄笑了起来。
李道彦作势瞪了陆沉一眼,半真半假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锦麟李氏的产业和人脉都在我那个儿子手中,他若是倒下了,李家数百年基业不说毁于一旦,至少也会损失惨重。如今你让我对付自己的儿子,确切来说是朝自家基业挥刀,偏偏还能用这般大义凛然的语气,难道脸皮还不够厚?要不是看在你于国有功的份上,我肯定让稚鱼儿将你赶出去。”
李公绪眼睛一转,怯怯地说道:“祖父,孙儿不敢对先生无礼。”
老人登时语塞。
陆沉哈哈大笑,随即落下一枚棋子,道:“老相爷莫要动怒,下棋,下棋。”
李道彦看向棋盘,只见陆沉在棋局一隅即将势成,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你这小子果真阴险。”
黑白棋子继续纠缠厮杀,陆沉偷鸡的意图被李道彦看穿,他没有沮丧失望,顺势在另一处飞子开辟战场,微笑道:“先贤曾说,对付阴险的敌人必须更阴险,坚持高尚固然可敬,却只能变成敌人的踏脚石。”
“哪位先贤?”
“无名氏。”
李道彦没有趁势调侃,只是叹道:“这句话确有道理,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沉沦阴暗之地即便能让你无往不利,可当你眼前再无对手,是否还能秉持初心?”
“能或不能,没人可以提前断定。”
陆沉手执棋子,轻声道:“但我知道瞻前顾后,永远都走不到终点。”
李道彦凝望着他的双眼,缓缓问道:“终点在何处?”
这一次陆沉思忖了不短的时间。
李公绪看着先生俊逸沉稳的面庞,不知为何忽地有些紧张。
其实他并不能完全听懂这两人的对话,但他知道先生接下来的回答非常重要,或许能够直接决定祖父的态度。
李道彦没有催促这位年轻的国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温柔的春风里,陆沉平静地说道:“很早前我就想过一件事,倘若我是当年的杨光远,我会如何抉择?再三拷问自己,我的答案只有一个。”
李道彦道:“你说。”
陆沉迎向老人的目光,一字字道:“君要臣死,请君先死。”
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天气,站在亭中的李公绪却仿佛听到一声惊雷,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李道彦放下手中的棋子,缓缓靠在椅背上,沧桑的眼眸里有几分不解,问道:“为何如此坦诚?”
“或许在这世上很多人看来,这句话极其大逆不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人伦纲常,是每个人浸透骨髓的准则,更是一些卫道士心中的圭臬。”
陆沉的语气依旧淡然,不急不缓地说道:“我能理解人活在世上就有身份的差别,我也知道相对于笼罩这片天地千百年的规则,我一个人的力量非常渺小。但是,哪怕我只是一只卑微的蚂蚁,巨人想要一脚踩死我很容易,如果不踩死我只是要让我变得听话且温顺,让我没有任何反抗的决心,这件事其实有些难。”
李道彦沉默片刻,神情复杂地说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以前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陆沉呼出一口气,敬佩地说道:“有一个人让我终于弄清楚自己的想法,他叫杜为正。”
李道彦问道:“那位以身为刃重伤景帝的壮士?”
陆沉点头道:“是他。在他出现之前,我想所有人都觉得景帝强大到无法撼动,就连庆聿恭这样的当世英杰都只能卑躬屈膝。景帝拥有当世最辽阔的疆域、最强大的军队、以及极其高明的手腕和深沉的心机,再加上他还有一身不弱于庆聿恭的武功,几乎没有弱点可言。然而杜为正用那场绚烂的烟火告诉世人,帝王一怒固然血流漂杵,匹夫一怒亦可血溅五步。”
李道彦轻轻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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