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神色如常,其实他这番话同样是半真半假。

即便前世的印象在他心中日渐模糊,但是有些铭刻的记忆不会消失。

对于这个世界至高无上如铁幕一般的皇权,陆沉尊重它的强大,却不会敬畏而迷失自己。

只不过这个理由无法对面前的老人明言,所以他找了一个由头。

至此,李道彦已经完全清楚陆沉的底线。

他轻声道:“当今天子虽不及先帝,但是比他祖父要强得多,至少还能分得清何为重何为轻。”

言下之意,陆沉不必太过担心会成为第二个杨光远。

“所以我选择回京,而不是找各种借口留在定州。”

陆沉没有否认老人的看法,继而略显不解地说道:“但是老相爷无法否认,天子对我的猜忌之心太重,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发他心中的杀意。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天子为何如此?如果他真的十分在意臣子专权,为何又对李尚书这般信任?老相爷对朝廷的影响力还在,天子依然迫不及待地想让李尚书拜相。”

他忽地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半山塘,感慨道:“这可是国中之国。”

李道彦坦然道:“古往今来,文臣固然会弄权,又有几人能威胁皇权?就算是行废立之举,煌煌史书上也只有寥寥几人可以做到。锦麟县的确是国中之国,朝廷甚至不会干涉这方圆百里的官吏任免,一切都可由李家做主。这不是朝廷办不到,而是天子不在意,如果他真的想管也很容易,只需要一道明旨,毕竟李家无法驱使十余万精锐大军。”

“军权确实容易惹人忌惮,天子想要防患于未然我也能理解。”

陆沉看了一眼棋盘上白子逐渐占优的局势,淡淡道:“我只是不理解他为何心急。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问题是强敌依然存在,我朝连河洛都没有收回来,这个时候不先齐心抵御外敌,反而玩起攘外必先安内的把戏,这样的举动不好说是聪明还是愚蠢。倘若今上是一个耽于享乐不思进取、只求偏安一隅的天子,我还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偏偏他又不是,岂不奇怪?”

“我知道你在怀疑何事。”

李道彦终于提起陆沉之前的问题,继而道:“你怀疑天子和先帝病重有关,尤其是吕师周和桂秋良死于意外或者恶疾,让你不相信这只是巧合。我不太清楚桂秋良的情况,但是吕师周确实死于意外,我和秦正派去的人手都仔细地调查过,这件事并无蹊跷。”

陆沉深吸一口气,又问道:“大皇子的死也和他无关?”

老人不由得陷入沉默。

片刻过后,他略显疲倦地说道:“叛乱那一夜局势太过混乱,再加上绝大多数牵连进去的人要么死去,要么消失得无影无踪,查起来非常困难。我唯一能确认的是,韩忠杰的影子在其中出现过,只是不能确定是否和今上有关。”

陆沉望着老人的双眼,叹道:“我以为老相爷不会告诉我个中缘由。”

“即便我不说,以你的手腕早晚也能查到,那个长乐宁氏的破门子不就在你手中?”

李道彦一言带过,并未继续深入谈论宁不归的事情,然后愧然道:“我让秦正回乡,便是不希望他继续查下去。即便我们确认大皇子是间接死在今上手中,又能如何处置此事?姑且不说有没有足够的证据让天下人信服,关键在于事后如何收场?陆沉,我知道你不愿看到一个杀兄之人坐在龙椅上,但是古往今来关乎皇位,这种事情难道还少吗?”

陆沉面无表情地说道:“也对。就算让世人知道他杀兄夺位,既不能将他拉下皇位,又会引起朝野混乱,更重要的是眼下没人能接替他的位置,李宗简更加不堪。我想的不是这件事,如果天子足够圣明,能够学到先帝的五成本领,这对大齐来说倒也不是一件坏事,问题在于他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吗?”

李道彦一怔。

李公绪看着祖父苍老的面庞,隐约能感觉到老人深藏心底的纠葛和无奈,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声。

李道彦收敛心神,没有正面回应陆沉的疑惑,话锋一转道:“至于我那个儿子,我从来不认为他是你的对手,又何必我这把老骨头出面呢?”

陆沉摇头道:“老相爷未免太低估了他的手段。”

“是我没有教好他。”

李道彦自嘲一笑,看着陆沉的双眼说道:“一个依赖阴谋的人,注定无法成大事,凡成大事者,必须术势法齐备。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次你在暗中抛出那些官员的黑料,说到底只是一个引子。李适之若想维持他和天子的关系,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拼着得罪不少人的下场,也要让这场京察顺利收尾。”

陆沉不答,抬手提起一颗棋子。

李道彦继续说道:“倘若他真的这样做,那便等于是承认这次京察别有用心。既然他理亏在先,自然就失去了道义的护持,接下来才是这场戏的点题之处,你只需要丢一把火下去,引向李适之的破绽,想必愤怒的京官们就会一拥而上。”

“借此重创他的官声,剪除他的羽翼,并且连天子都不会怀疑你,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说到这儿,老人脸上依旧没有半点怒意,唯有几分真切的欣赏。

陆沉慢慢落子,诚恳地说道:“老相爷,这些只是雕虫小技,让您见笑了。”

少年李公绪望着对弈的两人,一时间心绪如潮,难以自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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