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烟寒连续几日早早回沈府,且对他和颜悦色,沈固辞受宠若惊之余,亦觉出几分不真实。

这份不真实不可避免地给他心中带来某种忐忑,但沈烟寒难得对他如此,他享受着这种难能可贵的父女亲昵,也就不去深想,而是兀自说服自己,该是沈烟寒渐渐放下了某些事情,开始原谅他了罢。

如此,甚好。

不想,这份喜悦才怀揣了两日,十一月初八,正值他休沐,临安府最出名的官媒张二娘一早就高调不已地上门后,他才发觉自己被现实狠狠当头给敲了一棒。

张二娘上门时,沈家一家一大三小还在早膳的饭桌上。

沈固辞听闻传话后,瞥了几眼沈烟寒和沈慧两个适龄婚嫁的女儿,狐疑问道:“那张二娘可说了,是来朝谁说亲?”

通报的人答他:“说是朝大娘子。”

前有她招个赘婿的金玉良言,沈固辞一下看向沈烟寒,却见沈烟寒面上没有丝毫意外,甚至在二人视线相接时朝他扬了一抹笑,沈固辞心中倏尔泛出惊涛骇浪——

她这模样,是对此事了如指掌啊!

时代风气并不开放,“你与人私下相好了?”这样的话沈固辞这个传统不已的老学究问不出来,纵然心中惊疑迭起,他仍然忍着情绪,在下人跟前一派神色自若,起身行去了厅堂。

沈固辞提眉看她。

这点,梁一飞岂能不知?

梁夫人见他狠狠攥紧拳头,再劝:“你也该放下了。”

一旁,梁一飞死抿着嘴一言不发。

沈固辞凝眉不说话。

贵宾做客,梁府灯火通明,梁文昌在前厅接待客人,谈话声久久未停。

“状元”二字入耳,沈固辞双眉一扬。

沈固辞定定看着她,又进一步问:“你可是有身孕了?”

闻言,沈烟寒瞠大的眸子愈发大张,讶异到结舌:“你、你说什么胡话?”

沈毓毕竟年幼,谁给他好处他就亲近谁,近日沈烟寒待他多有亲厚,心情愉悦之下各色糖果都没少给他买,他便更缠沈烟寒,这会童言无忌地问道:“你是又要成亲了吗?”

沈烟寒暗暗发笑,语气也软和了许多:“我没有身孕。那我原本也说过招赘婿啊,他有这意愿,这不刚刚好么?你情我愿的事,你为何不答应?”

这会看着请帖上醒目的梁一飞的婚礼日期,再以人度己,婚礼八字没有上一撇,秦月淮抬手揉眉心,郁闷地吐出一口浊气。

沈烟寒利落干脆:“没有!”

这样的男子,又如何与沈烟寒有了干系?

仿佛听到他心中疑问,张二娘咂了下嘴,用极尽夸张的语调,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番齐宴究竟如何与沈烟寒牵扯上的:

初来临安府无依无靠的贫穷外乡人,入职之初需得采买衣裳,因囊中羞涩,被多家店铺拒绝赊账,只“锦衣坊”的沈娘子貌美心善,多次出手相帮,一来二去,齐郎君便对其情根深种了。

沈慧来不及深究沈烟寒为何笃定不已,拉长了耳朵听沈烟寒答话。

他也不说是与不是,只是看着张二娘道:“那齐家郎君可知小女的过往?”

闻言,孟长卿才瞠大过一回的眸子又瞠了一回,拿着自己的折扇跑上去,拉住那小吏:“你说谁吐了?是不是姓蔡的那个女子?”

“你说……他愿意入赘?”沈固辞不可置信地问。

张二娘不知沈固辞心中复杂,笑得见牙不见眼,这时夸人道:“齐郎君啊,那可是今年的状元!说句冒犯您的话,可比您国子监的儿郎们还优秀呢!”

用个还要出门不便留客的借口打发掉张二娘后,看到厅外拐角半躲不躲的一片裙摆,沈固辞沉声:“你进来说话。”

他的人主动找上她时,她还道齐郎君终于想通了。毕竟这人啊,要想在临安府这样的富贵地立足,还是得有个可靠的关系网才成,而论关系,就没有能比翁婿关系更稳定的了。

“三郎……”梁夫人出气大于进气,缓缓道:“在娘去之前,让娘亲眼看到你成了家,成么?”

张二娘悦声回他:“可不就是他么!”

这份心意,确实厚重。

沈家小娘子貌美是貌美,良善是良善,却正如沈固辞问的,毕竟有过一段婚姻,这“婚姻”她是没听说经过三媒六证,但不影响这个事实。

而旁听了这番大事,沈慧不如沈固辞那样一派淡定,不由自主一眼接一眼去瞟沈烟寒。

然而,许是自己也是被齐蕴“帮”成了夫婿,许是沈烟寒的上一个“夫婿”就是这么“帮”来的,沈固辞是如何听,如何觉得这事透着一股子怪异。

今日知郑钰亲登梁府,他便有所预感,郑家这不止不是退亲,反而是要将两家关系更拉近一层。

大灾后最易发瘟病,秦月淮落实了安葬死者之事后,就将最多的精力放在这“济安园”来了,也对属下百般叮嘱,若有病人发高热且呕吐不止等异常现象一定要及时告知他。

从四品的少府尹,官阶甚至比他还高一个品级,若说是真心实意,正而八经求娶便成,何苦自降身段入赘?

秦月淮心一收,抬步就走:“谁吐了?”

可听沈固辞这么一讲,她才发觉原来秦月淮主动提入赘的目的在此。他要早日与她成婚,她自然是喜欢的。

她一言不发,等着沈固辞开口。

如此,那这桩亲事,成与不成,便都不简单了。

这时,沈毓再问:“嫁谁啊?”

而更让人费解的还是,她侧面提点齐郎君此事,齐郎君却笑了下,反问她:“那又如何?”

饶是心中因想到此处而发虚,可当着沈固辞的面,她自然是一派坦坦荡荡,反而带着些被冤枉的责怪语气问沈固辞:“你为何这样问?”

沈烟寒从柱子后慢慢挪步出来,讪讪哦一声。

知儿莫如母,回想往事,梁夫人坦诚道:“我知你心不甘情不愿,知你心在别人身上,可三郎,往前的事,形势所迫也好,阴错阳差也罢,总归,你们是错过了。”

只他的奚落还没说完,临安府衙门的一个小吏就跑了过来,直接道:“齐少府,那边有人吐了!”

梁文昌同郑钰在厅堂谈话半晌,派人送出去的红纸这才又被送了回来。

梁夫人叹息:“哎……即便她心思还在你这,你想想,以她那性子,可是能回头的人?”

梁一飞没说话。

沈烟寒那双漂亮的眸子笑意盎然,晶亮璀璨,她重重点头,毫不遮掩自己的决心:“我非他不嫁。”

沈固辞数度想插话都没能成功,直到张二娘终于将想说的话说完,末了,来一声高亢的感叹“要我说啊,谁不叹一句缘分天注定呢!沈老爷说是不是?”,沈固辞的耳根才终于得了清净。

半晌才收住哭泣,她的气已是虚而颤,双眼发浊且泛红,梁一飞只觉有刀密密刺在心间,嗓子被什么东西卡得紧,仿佛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不说她当了十多年他的女儿,就是她这与齐蕴一般无二刻出来的性子,她说没说谎,眼神虚没虚,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

同一日,同在临安府,议亲事的人家也不止沈府一家。

早晚有这么一天,况且本身今日他就是准备来的,也不知被何事耽误了,沈烟寒点头:“好。”

但这话一出口,沈烟寒心底却漫出些慌张:这些日与秦月淮那样,事后她也没喝避子汤,若要说怀上身孕,倒也不是没有一丝可能。

梁文昌连忙拱手相送:“侯爷好走!”

她急急朝沈固辞如实转述齐宴的意思:“齐郎君说了,听闻沈家是要给沈娘子招个赘婿,他也是愿意入赘来的。”

梁一飞站起身,伸手抚她的背,侧脸对人道:“出去。”

想想当时那场景,齐郎君刚说完话,他身边那不苟言笑的侍卫刷地一下就抽出剑,厉声问她“办不办得成此事”的恐怖模样,她毫不怀疑,若说不成这桩亲,她就会成为那剑下亡魂,张二娘心中狠狠打了个哆嗦。

张二娘重重点头:“沈老爷,别怪老妇话多,咱们要是错过这村,可当真再没这店了哟!放眼这临安府,再也找不到这样对沈娘子看重的郎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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