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冷笑道,“他一个最会表功的人,何曾能怕他人误会抢功?毛文龙现在这个状态,跟安禄山是五十步笑百步。”
“朕不传军令,他就不断地上表献俘,朕一下旨让他发兵,他就一个劲儿地顾左右而言他。”
“他能心安理得地不援宁远,不就是仗着朕偏宠他,笃定人家袁崇焕不敢支使他吗?要是孙承宗还在辽西,他如何敢这般藐视袁崇焕吗?”
“袁崇焕性子虽急,但总比毛文龙识大体,说句不中听的话,毛文龙要真心想援宁远,那就压根轮不到朕下旨,奴酋攻打宁远时,号称发兵十几万,这十几万人从沈阳出动,那得多大动静?”
“只要他毛文龙不聋不瞎不痴,那么大的动静,他在辽南敌后能不知道吗?他要真想立功,那奴酋在沈阳刚一动弹,他就该赶去辽西了,根本不用人三催四请。”
“而他按兵不动,那就是摆明了不想去援宁远呗,这牛不喝水强按头,袁崇焕瞧他就算去了也是出人不出力,哪儿还敢调动他啊?”
冯铨回道,“皇上,恕臣直言,毛文龙也有毛文龙的苦衷,奴酋进犯辽西时恰逢寒冬,在东江镇那个位置,想要发兵袭击敌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往年毛文龙之所以能在敌后能进行袭扰,无非是因为金人善骑射而不善水战,因而毛文龙能以辽海诸岛为根基,用水师搭载军队沿着辽南海岸线对后金屡次发起进攻。”
“后金八旗之中,无有一旗是水师,所以金人才对毛文龙的进攻毫无反击之力。”
“而近年气候奇冷,辽东又处于我大明极北之境,一入冬就滴水成冰,连渤海都冻成了厚实的冰面,那鸭绿江自然亦是冰水一合,敌骑可渡。”
“如此一来,后金与东江镇的攻守之势便逆转了,金人极善冰上作战,据说奴酋统一女真各部后,就将女真人传统的兽骨制冰鞋改进成了冰刀,只要将其捆绑在双脚上,便能于冰上如飞般行走。”
“因此一旦河海冻结成了冰面,后金就能对毛文龙的皮岛根据地长驱直入,故而毛文龙一到冬天就避兵于须弥岛,铁山戍兵则列栅以守,采取收缩防守之势,自然无法牵制后金对辽西正面战场的进攻,倘或毛文龙执意发兵,焉知不会重蹈觉华岛之覆辙。”
“再者,安禄山之所以能拥兵自重,是因为唐时藩镇的度支财政皆归节度使掌管,而皮岛乃悬绝海岛,东江镇镇中军民生活必须仰赖朝廷接济。”
“如若皇上断绝海运,东江镇立刻就会变成一座名副其实的海上孤岛,毛文龙既然在经济上不能独立,他又如何能比得安禄山呢?”
朱由校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反问道,“毛文龙还不算经济独立吗?整个九边,就他一个人是真正独掌一镇之经济大权了!”
“这按常理说啊,经略边务,随宜调度,相机战守,是为总督之职;整伤兵备,训练兵马,督理粮草,抚恤士卒,是为巡抚之职;整饬兵备,申严号令,振作军威,相机战守,是为总兵之职,因此朝廷任命总兵时,一般要求其与督抚共商军机,或明言其受督抚节制。”
“可朕从一开始封赏毛文龙的那会儿,就在敕书里写明了‘便宜行事’四个字,还赐了尚方剑给他,相当于明言他在东江有专杀之权,这份殊恩,朕可没给袁崇焕罢?”
“还有,总兵征伐在外,例以司道、厅官在军中监督,稽核功罪,综理钱粮,而毛文龙的东江镇,朕是从头到尾一个监军都没有派啊!整个东江就他一个总兵官最大,他还想怎么样?”
“唯一一个能就近管他的就是登莱巡抚,那问题是登莱巡抚不管不行啊,奴酋要是自渤海南下,那山东就没了!”
“登莱巡抚驻守山东沿海,那自然要一并节制东江啊,毛文龙要是不配合,这海战是没法儿打的,可即便如此,毛文龙跟登莱巡抚闹矛盾的时候,朕一直都是站他那边的嘛。”
“从陶朗先到袁可立到武之望,历任登莱巡抚,他都跟人家处不好关系,朕不都是耐着性子宽慰他的吗?朕总不能求着登莱巡抚去迁就他罢?”
“说句难听的,这一方巡抚,起码都是进士出身,毛文龙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他难道还要人家对他低三下四的,凭什么啊?”
“去年啊,他跟登莱巡抚武之望起了争执,就为了旅顺到底是归登莱管辖还是归东江管辖的事儿吵得不可开交,兵部的意思是将旅顺归登莱筹划,朕本来也是允了的。”
“不想那旅顺游击张攀为东江镇属官,当时正好奉朝命在旅顺任事,他谁的话都不听,就听毛文龙的。”
“毛文龙就跟武之望来了一手‘回文不及’,和这回一样,把朕的旨意当耳旁风,硬是让那张攀在一夜之间把旅顺的所有兵民全部载回东江了,旅顺的海防都给他抽空了。”
“这么严重的擅权逾制,朕当时可是一句重话都没对毛文龙讲啊,为了不让他跟武之望争闲气,朕还特意将武之望升作南京吏部右侍郎,调离了山东,可算是重封疆又存纪纲罢?”
“朕对毛文龙这样好,就连山东巡抚吕纯如都看不下去了,特地上疏跟朕说,‘登镇者以节制海帅,非受海帅节制者也,若以同事睚眦,遽撤之去,则目前之纪纲倒置,而日后之钤束更难矣’。”
“这本来呢,朕还觉得这事儿是他们山东一地的官员合起伙来欺负毛文龙,现在想想,吕纯如说得还真是不无道理,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
“早知如此,去年朕就不该把武之望给调开,就该给武之望撑腰,让他给毛文龙好好地立一立规矩。”
“武之望去了南京之后,还弹劾毛文龙,说他‘此其践扈之势,与古安史何异’,真是一语中的!那安禄山起兵之前,总还没有出言嘲讽唐玄宗罢?”
冯铨不慌不忙地回道,“皇上且安心,自古何曾有跋扈将军能谋成大事的?臣读史书,见那安禄山起兵之前,可是专门认了杨贵妃作干娘的。”
朱由校瞥了冯铨一眼,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些真想造反的,都该是跟安禄山这般谄媚迎上的,而不是像毛文龙这样到处惹是生非,屡屡忤逆圣意。”
“可依朕说啊,这毛文龙就没道理哭穷,虽然朕拨给关宁军的军饷是实打实的每年六百万两银子,给东江镇的却要么是剩银,要么是不定时的内帑,要么是折色。”
“但东江镇的经济,理应是九边里最宽裕的了!首先,这毛文龙手下招纳的辽民,有不少是从奴酋那儿逃过来的少壮,他若是能尽心垦荒,光屯田就收入不菲。”
“再有,整个九边,就他毛文龙一个总兵是奉旨通商能做生意的,太祖皇帝在时,曾多次申禁人民不得擅自出海与外国互市,‘片板不许下海,寸货不许入番’,这是祖宗定下的旧制。”
“朕念及东江筹饷艰难,连这条例也为他破了,特许东江大弛海禁,通海运以成都市,这可算是独一份的恩典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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