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恐怕有诈——”
他还在惊疑不定,朱娘却已经走上前去,将一只手放在了棺材表面。
“阵眼就在此处,要救小萱他们,必须得破坏这水晶棺。”
可这影响,是好,还是坏?
她手掌之下的棺材表面,渐渐生出了裂纹,伴随着咔嚓作响。
之前他穿越时空,去往五百年前的举动,现在看起来,并不是徒劳无功,而是或多或少,对未来造成了影响。
“你我既然妖力尽失,便只能用蛮力——难不成你有更好的办法?”朱娘这一反问,手无缚鸡之力的常青只得苦笑。
眼前的现实遭到了改动。
然而就在此时,那水晶棺内躺着的段清棠的尸身,原本光滑的皮肤忽然萎顿了下去,白发根根脱落,转眼间,便成了一堆白骨。
常青心中隐隐不安。他分明记得,在雾镜中,水晶棺材里的段清棠抱着的,是他从不离身的绿桐笛。
就像是有无形之物藏在棺材之中,将他瞬间吸了个干净。
咦?
“小心!”常青身在一侧,看得清清楚楚,喊道。
在他怀中,还抱着一把重剑。
他同时还朝朱娘扑了过去,抓住她的双肩,想要将她带得离那棺材远一点儿。
主墓室中别无它物,只有一副由整块水晶雕刻而成的棺材,遥遥望去,里面睡着的人道服宝冠,鹤发童颜,正是段清棠。
几乎就在同时,水晶棺破裂了。
只是从那之后,直到他们进入了主墓室,她与他之间的距离,缩小了许多。
一只已经全是白骨的手臂伸了出来,扼住了朱娘的咽喉。
她只顿了顿脚步,并没有回答。
同时涌出来,挟裹着风声,呼号不止的,还有重剑上的冤魂。
“段清棠是故意布置这一切,意图激怒你。”他紧赶了几步,在朱娘背后提醒。
它们之中,也包括被段清棠杀死的,妖兽的魂魄。长久以来,它们被封印在水晶棺中,充满着饥渴仇恨,只等待着,朱娘破坏棺木的这一刻。
常青早在雾镜当中,已经见过这番景象,所以并不为所动。但他注意到,朱娘在袖中的手,已经默默地握成了拳头。
“阿碧,”那棺木中的白骨咯咯作响,用段清棠的声音说着,“终于等到你……我的墓室只差饕餮的头颅了……来和我一起……”
当朱常二人一前一后进入时,火把自动燃烧起来,照亮了无数早已死去的妖兽幽亮的眼睛。就像是,有无数的幽魂,透过了数百年的时光,注视着他俩。
不,不!
其中有的,嘴里还衔有火把。
自那之后,在无数的孤寂时光当中,常青一直回想着,朱娘当时的那次回眸。
其他死在他手中的妖兽头颅,沿着墓道的两侧依次排列,一个接一个地挂在了墙壁上。
彼时他们都失去了妖力,陷身在无数冤魂的围困当中,四周都是风声呼啸,要将他俩同时灭顶。他一直在努力,想要将她拽离那只白骨嶙峋的手。
那被他斩断的秋子麟的双角,被当作装饰品,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而她却回转眼来,朝他微微一笑。
但他的陪葬品,却是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
这笑容,他是万分熟悉的。
段清棠贵为国师,其墓穴却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堆满奇珍异宝,反而简陋得很。
那只凶悍霸道的兽,再一次朝着她唯一信任的那个人类,露出了毛茸茸的软肚皮。
十七
紧接着她便朝他胸口的猛力一推。他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跌出去好远。再爬起来时,眼前再没有朱成碧,只有盘绕不休的冤魂,犹如云雾般,将她团团笼罩。
常青在她身后,不近不远地保持着一段距离,也跟了进去。
也将她一点一点地啃噬殆尽。
朱娘也不与他废话,转身便迈入了墓穴的入口。
不,不该是这样的!
常青默默地揉着手腕,没有回答,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常青在云雾当中摸索着,指尖所到之处,只有些许灰烬而已。
她抖动手腕,捆着他的捆仙索掉落在地。
他颤抖着手指,将那灰烬捧在其中。
“你才是。”朱娘反唇相讥,“你为何不走,白泽大人?这是针对我设下的陷阱,只要离了此阵,你的妖力便可复原,何必跟我趟这摊浑水?”
锥心之痛涌了上来,他站立不稳,只得一点点蜷起了身体,无声地喊着。
这才是饕餮本来的样子。
不是明明都告诉过她了,自己是白泽吗?
没错,若她还是遇到他之前的那只饕餮,只怕此刻,早就扭头而去。无拘无束,无牵无挂,也没有丝毫弱点。
为何还会有这样的结果?
“你走罢。”常青在她身后劝道,“这些白灵犀,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向来都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
他之前在雾镜当中看到的景象,分明不是这样的!明明应该是白泽骗她进入这里,又用了定魂玉日晷打开了灵脉,用朱娘当作“柱子”,开启了通往灵界的通道!
“要救他们,必须要破坏掉阵眼才可以。”那小小的身影,显得如此单薄,似乎随时会被墓穴吞噬。
可如今,陪伴在她身边的,不再是白泽,而是自己。
她低头看了看小萱,将他放在地上,随即站起身来,面朝着打开的墓穴入口。
这个模糊的念头,在常青的心中盘绕着,越来越清晰:是因为他去了五百年前,才让段清棠将原本属于霍依然的重剑带入了坟墓;如果不是他,而是白泽在此,朱娘也绝不会为了救白泽而牺牲掉自己。
“不仅仅是乾坤灭绝阵。”朱娘道,“你还不知道吧,这里是神州大陆上最大的一处灵脉所在地,否则白灵犀数百年来也不会安心繁衍生息。如今灵脉之力,被他用来加强了法阵,你我二人还好,只怕这些村民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是改变了未来,但却得到了更加糟糕,无法弥补的结果。
人类的仇恨,竟然真能绵延数百年而不灭吗?
任他再如何痛悔,这天地之间,也再不会有第二只饕餮了。
那段清棠竟然在死前布置了这样大的法阵!还留下一幅长卷故意惹怒朱娘,引她毁掉长卷,从而启动了陷阱。
他的袖子朝一侧鼓了起来,紧接着飞出了生花妙笔。
难怪他觉得坟墓周围的山峰,分布的位置如此眼熟——竟与那戈壁滩上的汉白玉石碑的排列方式如出一辙。
它悬在他面前,嗡嗡作响。
凡是进入的妖兽,都会失去妖力,变为普通的人类。连此刻的常青,都恢复了满头黑发,额前的眼纹也消失了。
“你在想什么?”笔灵颇有些战战兢兢地问。
“乾坤灭绝阵。”常青喃喃。
“在想,你能画出的最锋利的刀有多快,才能了结得了我的性命。”常青非常平静地说。
若只看外表,她只是个十三四岁的人类少女。
“蠢货!”笔灵气急败坏,又见常青丝毫不为所动,已经伸手来抓自己,连忙好言相劝,“这个这个,无论何时,都不能丧失希望,要相信一切都有转机……”
还不仅如此,他眼前的朱成碧,也褪去了眼中的金色,缩回了兽牙。
它在常青手中挣扎,一不留神,将另一样东西撞出了常青的袖子——那只定魂玉的日晷。
那熟悉的刺痛感还在,他心有所悟,又去看朱娘怀里昏迷的小萱——果然也是失去了犀角,成为了普通人类的样子。
它掉落在地,竟然再一次地亮了起来,上面的光华一圈圈地流动着,越来越快。
“怎会如此?”他自语道。
常青眼中一亮,俯身捡起了日晷。
常青刚一落地,便赶过去检查——他们身上未见伤口,可神奇的是,连额上的犀牛角也消失了,看上去,跟普通人类无异。
它在他手中烁烁生光,重新唤起了细小的闪电。
所有的桃源村村民都摔倒在地,昏迷不醒。
“想想看,我们此刻身在神州大陆上最强大的灵脉之地,段清棠的法阵也因此被加强了不知多少倍。借助整个法阵的威力,这一次一定能送你到更遥远的过去。”笔灵对他道,“这一次,希望你能改变现在这个结局!”
地面的震动持续了许久,尘土久久不息。等它终于停止,似乎连他们四周的群山的位置都发生了变化。
十八
墓穴的入口还是敞开着的,就像是在无声地发出邀请。
再睁眼时,天地间一无所有,只有一片混沌。
他眼睁睁地看着下方的地面开裂,将整个桃源村都吞了下去,接着几乎挑衅似的,升起了一座圆形的坟墓。
常青悬在这片混沌当中,既不觉得饥饿,也不会变老,只是茫然等待着。
是朱娘带着他和小萱飞入了空中。
既然没有日月,也无法计量时间,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岁月。
汹涌的刺痛感忽然包围而至,将常青压迫得几乎不能呼吸,只觉得背后叫人一拎,脚下便腾了空。
他花费了很长时间,在百无聊赖当中苦苦思索。
几乎在同一个瞬间,大地震动起来。
传说,天地最初都是一片混沌,直到有巨卵自混沌中成型,孵化出名为盘古的巨人,以巨斧劈开了天地。
刀风之下,整个长卷片片碎裂,朝四周飞散了。
可他在此处飘浮良久,都不曾见到盘古诞生。
她手掌一翻,转眼便唤出了冰牙,常青尚未来得及阻止,那透明的刀刃便割断了长卷。
难道还要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
“胡说八道!”朱成碧大怒。
终有一刻,一丝灵光划过了他的脑海。
他接着往下看:没想到这未来的朱娘依旧对段清棠念念不舍,一定要与他签订契约,供他驱使,却被他大义凛然,严词拒绝……
“我终于懂了。”他拿出了袖子里的生花笔,对它说。
难道自己当时是跟段清棠做了替换?
为何它能绘出世间万物,为何它似乎能洞悉一切。
这画上所画的,段清棠在五百年后现身之地,如此眼熟,根本就是在当初将他吸去五百年前的汉白玉石碑阵!
他持着笔,在空无一物的混沌当中,从左自右,划出了重重的一笔。
常青心头一跳。
这一笔,开天辟地。
常青站在朱娘身侧,一路看了下去:照这画中所说,段清棠在贞观十二年,曾有一次奇遇,无端地去了五百年后,不仅得到了一把宝贵的重剑,还见到了五百年后的朱成碧。
从此清气缓缓上升,成为了天。浊气慢慢下降,凝结成了大地。
况且朱娘手中打开的,似乎真的只是一幅普通的长卷而已。段清棠画技超群,将其中的人物画得惟妙惟肖,关键之处还配有文字。
他在这天地之间行走,丝毫不敢懈怠,画出了山脉、河流、海洋,又在其间细细地添了各种花草树木。
这话倒是没错。
最耗费精神的,是他一一绘出的妖兽们。
“小心什么?”朱娘反驳,“段清棠都化成一堆枯骨了,我还怕他一幅画吗?”
按照记忆中白泽精怪图所记载的,他一样一样地,赋予了他们生命。
“要小心……”常青忍不住提醒。
最后,他画出了人类,让他们自行繁衍生息。
朱成碧皱起眉头来,但她还是一把抓过那卷轴,随手就打开了。
这个时候,天地间的灵气充沛得很,无论是妖兽还是人类,都混杂在一起生活,懵懂如同孩童一般。
老人将那卷轴高举过头。
也有的妖兽灵智较高,知晓他的存在,于是向他叩拜,问他的名字。
“我桃源村村民祖祖辈辈奉段国师之命,在此镇守其墓。段国师曾有遗训,若有朝一日,饕餮大人寻到了这里,便将这幅他亲手所绘的长卷呈献于她。”
他抚摸着额前的红眼叹了口气。
为首的老人须发皆白,怀中捧着幅三尺来长的卷轴,颤颤巍巍地朝朱娘拜了下去。
便称我为白泽吧——他最后这样说。
果然如同鲁鹰曾告诉常青的那样,每人的前额都生有一根通透的犀角,湛湛生光。
他唯独没有画过的,是饕餮。
桃源村的村民对他们的到来似乎早有察觉,很快便围了过来。
朱娘曾说过,自己是由混沌之中直接生成的。
他们在流云当中朝下坠落,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犹如羽毛一般缓缓落地。
要到这个由他创造的世界足够繁盛丰富,有诸多贪婪,悲愁,哀苦,欢欣,喜悦,爱恨时,那贪吃的兽方才会降生。
这一次,朱娘抓着常青,和小萱一起,跃入了桃源图。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他终于听说,东海的蓬莱仙山遭了洗劫,好好的蟠桃宴会,被生着山羊长角,燃着双金眼的巨兽给搅得一塌糊涂,连宫殿都被啃下去一排。
桃枝之间,又一次显露出了村庄。
听到这消息时,这创世的白泽神愣了很久,终于落下泪来。
银白色的光芒再次洒在了桃源图空白的纸面上,新生的桃枝又一次探了出来,越长越高。
但他已经累到极限了。
朱娘唤来了小萱,让他重新点亮了头顶的犀角。
数千年来,他不曾休息过,一直在往这个世界里增加新的事物。
十六
眼下,是该让它自己运转的时候了。
刀山也罢,火海也罢,自己总归会陪在她身边,也就是了。
他用自己的一截头发,做了个新的白泽。
无论如何,眼下的现实和他曾见的未来还是有所不同——跟随朱娘一起进入段国师墓的,并不是白泽,而是自己。
和他记忆中一样,它是只浑身雪白的漂亮的兽。
也罢。
“我将要沉睡,这只笔交给你,但你要做两件事情。”他对这个新的白泽说,“第一,我将所有的妖兽托付给你,你需得引领他们,记得要小心人类。”
常青就此沉默了下去。
“为何要小心他们?”新生的小白泽不解地问,“我喜欢他们,他们很有趣,最近在学着用火呢。”
可如今,朱娘当他是白泽,就算他据实相告,她会相信吗?
总有一天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会想要占领整个大地。你将会在黄帝的逼迫下,屈辱地献上白泽图,告诉他所有妖兽的名字和弱点。人类以此划分出了灵界和尘世,也因此,成为了你仇恨的对象。
他之前在雾镜中所见的可怕未来,虽然不知是在何时,却是确凿无误,发生在段清棠的坟墓当中!
他这样想着,但并没有告诉它。
“嗯?”朱成碧抬了抬眉毛。
“第二件事,这只笔你可以随意使用,如果遇到有缘的人类,也可以让他们成为笔的主人。但是六千年后,你得去一个叫扬州的地方,找到一个名叫常青的孩子,将生花笔传给他。”
“万万不可,我之前在雾镜中……”常青着急起来。
“我如何能找到他?”小白泽问。
“你跟我一起去。”朱娘揪着捆仙索的另一头宣布。
“你一定能找到他的,”他回答,“他与你,有几分相似。”
旁边的捆仙索忽然活动起来,犹如长蛇一般卷了上来,重新捆住常青的手腕。
随后,这疲惫的创世神去了整个神州大陆上灵脉最充足之所,开始沉睡。
“如今小萱就在我天香楼,我要开桃源图,简直是易如反掌。只不过我想着,既然是你的主意,让你置身事外,未免太不公平。”
他梦到自己身上覆盖了重重的泥土,发间凝结出了青苔。他梦到有一株山桃在自己身旁生长出来,在他头顶开花,结果,一岁岁地枯荣,又再默默地死去。
常青眉角直跳。
接着是更多的山桃生长起来,将自己包绕在其中。
她慢条斯理地打开了卷轴,将空白的画面展现给他看。
真是漫长而又平静的梦境。
“你之前反复提起第二瓶麒麟血,又不肯让我去寻段清棠的坟墓。种种举动,自相矛盾,倒是真的引起了我的兴趣。”
除了花瓣轻轻飘落的声响之外,并没有什么能打搅到他的。
她朝一侧摊开了掌心,便有一幅卷轴自虚空中现形,掉落在她手中。
直到终于有一天,熟悉的对话惊扰了他的安眠。
“既然如此,我倒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白泽大人。”朱成碧慢悠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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