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立在原地的,重新又是那凶悍骄傲的兽了。

“等等,恐怕有诈——”

当她以为他是自己寻找的那个人时,在他面前展现出来的惊人软弱此刻已经消失。

“阵眼就在此处,要救小萱他们,必须得破坏这水晶棺。”

她眨了眨眼睛,金眼中便再无泪水的痕迹。

那创造世界的白泽神,因为这一句话,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但只有短短的一瞬。

他记得这个声音。

有一瞬间,朱成碧在他对面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你我既然妖力尽失,便只能用蛮力——难不成你有更好的办法?”

总会有人,代替我,再陪伴你

他等待了无穷无尽的岁月,为的只是这一刻。

就这样相信好了,然后平安喜乐地活下去。

当段清棠的水晶棺在朱娘掌下碎裂,无数冤魂冲出,将朱成碧团团围绕的这一刻。

你所努力想要想起来的一切,不过是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自墓室深处,阴暗的角落里,忽然冲出了雪白的长发,犹如洪流一般,将朱娘拦腰一裹,带出了冤魂的包围。

没错,所有的记忆都是虚假的,根本就没有常青这个人类存在。

而这一切,水晶棺另一侧的,这个时间点上的常青,都不得而知。

“我是白泽!”

这个常青必须以为朱娘已经死去,否则,他就不会选择穿梭去那开天辟地之时。

新鲜的痛楚,连同血腥,他一并默默地咽下去了。

那么,这整个天地也将不复存在。

那牙齿也割破了他自己的舌头。

白泽神静静地等待着当初的自己启动法阵的声响传来。

一瞬间,他满头白发汹涌,前额露出了鲜红的眼纹。甚至连细密尖锐的牙齿,也冒出了唇边。

他已经这样等待了许久,久到此刻已经将朱娘保护在自己的长发之内,却不敢置信这是真的。

“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他阴冷地道,同时释放出了全部曾经属于白泽的妖力。

他不敢触碰她,生怕这样一来,她就会消失。

“你——”

“你是谁?”反倒是朱成碧略带迷惑地问。

“怎么?舍不得看我活活烧死?”常青模仿着记忆里白泽的语气,“不过是照着段清棠的样子捏了张脸,你便痴迷至此?”

她一点点地靠近,将桃花的花瓣和枯枝从他的长发间清理下来,端详着他布满青苔的脸。但是等她想要触摸他的脸颊,他却躲开了。

朱成碧却迅速地扭转了手腕,将那一勺蛋炒饭,连同勺子一并扔了。

是啊,他究竟是谁呢。

常青缓缓地露出了微笑,张口便朝嘴边的勺子咬了下去。

白泽神怔怔地望着朱成碧。

若是付出他仅有的一切,将他的这颗真心也一烧尽了焚毁了,够是不够?

他缓慢而艰难地朝她摊开了自己僵硬的手掌。

她曾给了他一颗心。而他也曾以为,自己别无所有,唯有对她的真心不灭,才是最后的依傍。

掌心当中,旋转着那枚定魂玉制成的日晷。

那得是,怎样的牺牲呢?

“我才是,真正的白泽。”他嘶哑地说。

如今他已经战胜了白泽,却在雾镜当中看到了可怕的未来,不得不想方设法加以避免。然而正如笔灵所说,一点轻巧的改动,无法影响整个历史的方向。他必须付出更大的牺牲,造成更大的影响,才能引起绝对无可挽回的改变。

日晷在他手中亮起来。

他起初离开天香楼,躲避朱成碧,是为了害怕体内的白泽脱离控制,朝她索要饕餮之心。

整个遍布于大地当中的灵脉都给予了回应。

而常青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就在朱成碧的眼前,地面开裂,灵脉生生地被拓开成为一条宽阔的通道,犹如一口深深的巨井。

只听得两人心跳如鼓。

从井口向上,吹来了来自灵界的,充满着灵气的风。

一瞬间的静默,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这风朝空中升腾而起,并且迅速将新鲜的灵气,带往了大陆上的每一个角落。

十五

同时带去的,还有来自这创世神的话语:

“我告诉你,我天香楼的蛋炒饭,用得可不是普通的蛋,而是朱雀卵。吃第一口时,是无上的美味,第二口,却会被活活烧死。”她用勺子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喂到他的嘴边,“如果当初那人真的不是你,那你现在吃一口啊?”

“从今往后,灵界和尘世间的妖兽,可以借此通道自由往来。”

他刚一抬头,便教她手中的盘子顶在了胸前。那盘中金黄灿烂,鲜香扑鼻,正是一道价值三百两银子的蛋炒饭。

狼群在莽莽雪山上奔跑而过,朝着头顶的天空发出了嚎叫。

朱娘伸手将那捆仙索一拉,绳索顿时松了。常青摔了下来,正好掉在她脚边。

“那些被困在现世的妖兽,终于可以归返,休养生息。”

“那好!”

南方的海面上,掠过了欢欣鼓舞的漱金雀。

常青咬牙:“不是!”

“而对人类仍有信心,愿意留下来的,可以学着与人类共存。”

“你是说,当初吃下我的蛋炒饭的人,不是你?”

昏迷不醒的白灵犀们一个接一个地醒转了过来,互相扶持着抬起了头。

他哪里见她如此软弱过,顿时心痛得无以复加。

整个神州大陆上的众多妖兽都在聆听着这个声音。

对面那只天不怕地不怕,素来都是横行霸道的凶兽,虽然依然是凶巴巴地瞪着他,可那对漂亮的金眼当中,开始盈出了泪水。

“从今往后,两界之间的通道将会一直开启。我将始终留在这里保证它的开启。再也不需要通天引了!”

然而他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他就这样给出了承诺。

“我怎么不记得,”他迟疑道,“你怕是认错了人……”

这连接两界通道的开启,需要一只活生生的妖兽作为柱子,始终为定魂玉提供灵气。

难不成,他当初留给笔灵保管的记忆,竟是这个?

哪里还有比他自己更合适的人选呢?

常青有些懵。他使劲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这样一来,人类也好,妖兽也好,再也没有围攻莲心塔的必要了。”他柔声对朱成碧道:“你从此可以走遍神州大陆,爱吃什么都可以去寻,爱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有吗??

你自由了,阿碧。

“当然是要债了!”朱娘扬了扬手中的帐簿,“这里写得清清楚楚,你吃了我一道蛋炒饭,却无钱支付,因此写了欠条在此——你还欠我三百两银子呢!”

从此做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上天入地,横行无忌的兽吧。

“捉了我,又如何?”常青反问。

只是这一次,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我料你也不会轻易告诉我,所以想了这么个法子,将那些跟你有关的妖兽尽都捉了,又将我要发疯的消息传了出去,这么着,果然捉住了你。”朱成碧幽幽地道。

大概是这话听起来异常耳熟,朱成碧深深地皱起了眉头,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常青只得不发一语。

“你——”

常青心知要糟,便听朱娘道:“我原以为你是白泽。毕竟这五百年来,他一直想要夺麒麟血开莲心塔,为此化作人形,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可我又觉得不对,你每次出现,都是在事态危急之时,又多次回护于我——你究竟是谁?”

他只来得及听清了这一个字。

正是常青当初留给钱塘君,又被朱娘抢到手的那本。

原本还有好多话,还想要一并告诉她的。

封面上还写着“帐簿”两个字。

可通道还在继续拓宽,无休无止地消耗着他的力量,他很快觉出了困倦,意识慢慢模糊起来,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他反正也被绑得结结实实,无处可去,干脆横下心看来她到底要干啥——却见朱娘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蓝色封面的小册子。册子的纸页都卷了起来,破破烂烂的,想必是经常翻看的缘故。

这一次,也不知道沉睡了多久。

于是只剩下他跟朱成碧两个。

他在黑暗的深处悬浮着,缓缓下沉。偶尔,他也会梦到之前,梦到他第一次上天香楼时,盘踞在楼顶咆哮嘶吼的那只凶兽。

“咳咳!”朱成碧在旁边一清喉咙,钱塘君立刻闪了,速度之快,几乎能留下残影。

明明是让她吃了自己的,可她却不肯,反而从楼顶下来,擦干净了自己脏兮兮的脸,给他做了一份蛋炒饭。

“吾也不想的,”钱塘君摆着张苦瓜脸,“总之您自求多福。”

啊,对了,他终于想起来了,这家伙还管自己要了三百两银子的高价!

“见死不救!”常青强烈谴责,“落井下石!”

即使是陷在沉睡当中的白泽神,也因此露出了一丝微笑。

只有钱塘君念在他跟常青公子朋友一场,关切地游了过来,顺便帮他把身上的捆仙索捆得更紧了些。

其实,若能真的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直到死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远处传来水泡炸裂的声响,那些被她捕来的妖兽们一得自由,连头也不敢回,匆匆溜走了。

他残存的意识这样想着。

“大家伙都散了吧!”

可偏偏,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翻来覆去,念着几句话。

“很好,很好,终算抓住正主了,也不枉我们一番辛苦。”朱成碧收了掌中的冰牙,咬牙切齿地道,又朝空中挥了挥手。

他起初是听不懂的,可到了后来,重复得多了,竟然越来越清晰。

待他一片茫然地抬头,正对上了朱成碧气势汹汹的一双金眼。

“后院的玉兰树下面,三百两。”

笔灵的解释刚到一半,他眼前景物飞速变换,耳畔是“砰”的一声,便被绑在了鲜红的捆仙索之中,悬在了天香楼的二楼栏杆上。

咦咦咦咦咦?

“不知道哪个家伙,在上天入地地搜寻你,这人神通广大,居然能联通过去和将来,恐怕是要将你整个人都拽过去——”

“连‘朱’字的灯笼里也有,二百两。”

“怎么回事?”他问笔灵。

等等!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两臂之间,忽然又卷起了风声,还越演越烈,几乎要将他托举着从地面上升起来。

“圆窗前绘着桃花的屏风下面,啧啧,居然有一千两。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你这平时一个铜钱能抠成两半花的人,能攒下这么多的私房钱!”

几乎是刚写完,他便听到了蚁狮爬动的窸窣声响。得赶紧找个藏身之地,别让过去的自己发现了现在这个常青的存在才好!

听到此处,他再也按耐不住了。

既有顿悟,他再不肯耽搁,当下便持笔在手,运用起白泽的妖力,在那汉白玉宝座的背后运笔如飞,写下了“引蚁狮至此可救阿碧”几个字。

是谁搜刮了他辛辛苦苦攒下的全部私房钱,连一分都没有给他剩下!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难怪你不肯告诉我是谁写下了这句话。”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瞬间,仿佛有闪电划过天空,将他五脏六腑都照得通透起来。

“那不是私房钱!”

可写下这句话的人呢?他为何迟迟不曾出现,而且还用的是常青自己的笔迹——他下意识地触摸着袖子中的生花妙笔。

他奋力挣扎着,想要重新睁开眼睛,挥动手臂。

再过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那蚁狮就要被水晶吸引出来,当时的自己就要看到宝座背后刻着的那句话

可他如此虚弱,连自以为愤怒的大吼,也不过是有气无力的一句:“那,那是给小梨攒的嫁妆……”

竟然出现在这个时间点上!

忽然有一双手伸了过来,将他身上缠绕着的蔓藤尽都扯了,一点点地将他拽了出去。

他自宝座后面悄悄探出头——果然望见了抱着手臂的霍依然,还有正在半空中勾勒出水晶的自己。

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这人将他抱在怀里,仔仔细细地,擦着脸上的青苔。

常青惊讶万分。

他努力地眨着眼睛,想要看清她,可眼前的她相貌模糊,连衣着服饰,也和往昔不同。

“你啊,一点都不懂女人心。她们天生就是喜欢这种闪闪发光的东西,而且越大越好。”

只有那双金眼,一如往昔。

“太浮夸了。”

“汤包,”朱成碧唤他,“你终于醒了。”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耳边却传来了对话。

这个久违了的称呼让他浑身一颤,只觉得有股热流涌入了心口。

当初究竟是谁写下的“可救阿碧”那句话?

“这数百年里,多亏了你作为柱子,始终站在这里,维持着通道的开启。现在的无夏城,是人类和妖兽也能和平共处的无夏城了。”不断地有新鲜的,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又让她小心翼翼地擦去了,“而我,我一点点重新地想起了你究竟是谁,又想了很多办法,想让你能从此处脱身,重新苏醒,可你怎么都不肯醒……”说到此处,她低声咕哝了一句:“却原来,还是最惦记你家的私房钱。”

可是奇怪啊,他身边其余的石碑,都风化得差不多了,可这宝座背后,竟然还是一片空白。

瞎说,他自始至终,最惦记的都是她。

正如笔灵所料,他被两只生花妙笔相遇时产生的排斥弹了出来,在时间的洪流当中转得昏头转向,待到身边的气流平息,再睁眼时,竟然又身处法阵中心。这一次,是在那座汉白玉宝座背后。

他慢慢地恢复了些力气,抬起手来,触摸着她脸上的眼泪。

常青并不是一开始便被弹回了天香楼。

“我都想起来了,”他嘶哑地道,“我是吃了你的蛋炒饭,却没钱付给你。”

十四

“没说错吧,你还欠我三百两银子呢。”

历史的洪流终究还是朝着原先既定的方向,奔涌而去。

“这可怎么办呢?”他耍起赖来,“小生身无分文,可还不起。”

接着便是黑麒麟王开通天引,十万穷奇大军和无数妖兽一并降临。

朱成碧顿时破泣为笑。

到天亮时,他自以为,能得到一只死去的紫麒麟。没想到,在他面前,浑身鲜血淋漓却还是勉强站立着的,是一只不堪痛楚折磨,完全黑化了的黑麒麟。

“既如此,便以身相抵吧。”

就是用这把冤魂遍布的重剑,段清棠斩断了秋子麟的角。可麒麟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段清棠于是用剑上的冤魂,折磨了秋子麟整整一个晚上。

“好。”

如果不是有这一次穿越时空的奇遇,他原本想要捉的是凶兽饕餮。

说以身相抵,便以身相抵。

段清棠带着重剑,回到了五百年前。贞观十二年的十月,他在戈壁滩上布下了乾坤灭绝阵,在莲灯一行被突厥人派出的烛龙追杀之时,捉住了秋子麟。

从今往后,他们还有无穷无尽的未来。

被交换的两人,重新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纵刀山火海,天倾地覆,他都将陪在她身旁,再不分离。

当初由日晷和法阵所造成的时空置换的错误,终于得到了修正。

《饕餮记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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