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恍惚间回到了那年夏天的亳都,父王和母后带着他来到河东兆巡视。随行的王家扈从、朝廷重臣、方国侯伯和大族族长,簇拥着母后与子昭的凉车,从热闹的街市一路行到亳都王宫的前庭中。盛夏午时的天气炎热,子昭甫一下车便觉得浑身发烫,大汗淋漓。母亲依旧美丽可人,红艳的朱唇凑在子昭耳边,轻声说道:“昭儿,纵使天气炎热,然在众臣之前,朝堂之内,亦不可失了礼节。”于是子昭只得穿着厚厚的衣裳罩服,任由汗水如黄豆一般从额头上滚落。
没完没了的朝拜和仪式之后,众人又簇拥着母后和子昭进到位于亳都王宫最中心的宗庙之中。高大昏暗的庙堂庄严肃穆,仿佛还能闻到烧燎祭品后余下的烟焦之气。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依次安放,但是上面的文字却模糊不清。子昭用尽力气仔细端详,依然看不清楚牌位上的文字,心中感到奇怪:几十位祖宗的日号(商代君王及其配偶在死后获得的类似于庙号的称谓,常用在祭祀和占卜中指代亡故的祖宗,由十天干中的一字与其余字构成。)名讳,自己小时候在左学便已烂熟于心,就算看不清楚,也知何位置是哪一位祖宗。此时,不仅眼中望不清楚,心中也忘得一干二净,确是蹊跷。
正思索间,子昭突然察觉庙堂的大门一扇扇悄然关闭,原本簇拥着自己的扈从和朝臣不见踪影,只剩下母后与自己。原本炎热的夏日突然变得寒冷,子昭感觉寒气从脚下升起,使自己微微发抖。子昭呼唤母后,轻声道:“母后,我们也离开吧。”但是,子昭的母亲却背身毫不搭理。子昭上前,轻轻扯了扯母亲的胳膊,叫道:“母亲。”穿着王后冕服的女人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却是陌生而丑陋的一个女人,形容枯槁,面无表情,抬起如潭渊一般的眼神盯着子昭。
子昭大惊,转身便跑。可是宗庙大殿的门皆关得严严实实,推也推不开,拉也拉不动。空荡荡的大殿无处可藏,子昭只得缩在大殿角落,眼见那诡异丑陋的女人飘然走近,伸出枯槁的手指掐向子昭的肩膀,子昭顿觉肩膀疼痛不已,本能地伸手去推那女人,但却推不到,那女人反而伸出左手捏住了子昭的脸。
子昭大声呼喊着,从噩梦中惊醒,却见是蓝衣女子那雪白的手指捏掐自己的脸颊,蓝衣女子见子昭呼喊着醒来,原本关切的表情转为嫌弃,松开捏着子昭脸颊的手,不屑地说道:“一个男儿家,却被噩梦唬成这般模样,想是也堪不得什么大用。”
子昭颓然放松,无力地躺展在席上,大口喘息,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从那个恐怖的梦中回过神来。见那蓝衣女子在火塘边忙碌煮粥,想起昨夜那撕裂伤口般的灼痛,便坐起身来,问道:“敢问姑娘,昨夜你是如何帮我整治伤口,我的性命可否救下?”
蓝衣女子的面色被火烤得发红,淡淡地答道:“方才察看你的伤口,你便在梦中哼哼唧唧,还要伸手推我。不过看伤口的疡已消退大半,你的性命算是救下了。”
隔着敷在伤口的麻布,子昭伸手轻轻按压了一下左肩伤口,虽然还能感觉到疼痛,但比昨日肿胀烧灼般的刺痛轻缓了许多。转念一想,摸摸自己额头,发觉身上的滚烫已经消退,肚腹间也有了饥饿之感。
子昭连忙起身,坐在席上向火塘边忙碌的蓝衣女子拱手行礼,谢道:“在下姓子名昭,承蒙姑娘搭救性命之恩,定当涌泉相报。”蓝衣女子望了子昭一眼,淡淡一笑,继续忙着煮粥。
子昭见对方不语,继续问道:“不知姑娘尊姓大名?以便在下日后报答救命之恩。”
蓝衣女子将手中陶碗里的笋干尽数倒入陶罐,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家世代居住在这北砀山中,我叫黎夏。”
子昭赶忙顺着对方的话头追问道:“此处还在北砀山中,请问此处距离垂水山可远?”
黎夏答道:“此处距离垂水山尚有五十余里山路。如今山道中尽是积雪,你伤势未愈,欲往垂水山做甚?”
子昭据实答道:“在下乃垂水山南边山中贤者甘盘弟子,本在山中射猎,不慎坠入山崖,为姑娘所救。想来师尊等人见我不归,必是十分忧虑,故而欲早日返归。”
黎夏朱唇微噘,思索了一下,说道:“未曾听闻北砀山中有贤者,更不曾听闻甘盘之名。不过自我从山崖下救你至今,已历三日,想必你的师傅一定十分焦急。”说到此处,原本面色平静如水的黎夏仿佛被心事所扰,垂头若有所思,继而眼眶微微发红。
子昭却未察觉,继续说道:“确是如姑娘所言,师傅及师兄等人必定会在山间寻找,许如是我走上山道便能遇着他们。”说罢,子昭便掀开身上的鹿皮被,意欲起身,急切间却忘记自己身上仅着贴身短衣,掀开被子才发觉自己衣不遮体,不禁脸色一红。
黎夏见子昭突然掀开被子,抬头一看,却正好看见半裸起身的子昭,脸颊飞红,却不把眼光移开,提高声线,嗓音更加清亮,说道:“你倒是心焦,身上伤势未愈,如何在雪天行得山路?你死了倒不打紧,枉费我三日三夜,耗尽心力救你性命。”
子昭这时突然想到,若是自己再不回去,师傅等人几日寻不到自己,说不得又要去西牧和河邑搬求援兵,大张旗鼓搜山寻找自己。那时候殷都的父王定又要知道自己失踪了几日,便又给了他人指摘自己不用心求学,甚至不尊王命的藉词。子昭心中焦虑之下,根本没有听进黎夏所言,只是对黎夏念叨:“快取我的衣物来,若是再不返回师傅那里,又要惹出许多祸患来。”
黎夏见子昭不听自己的良言相劝,脾气顿时上来,声调提高八度,仿佛女高音一般,叫道:“现在你这性命是我救得的,命一半归我,先报了救命之恩,再言离去之辞。休要又是一言不留,踪影全无,杳无音讯。”
子昭见此女突然大发脾气,不禁一怔。须知之前敢对子昭如此说话的女子便只有他的亲生母亲了,即使父亲的其他王妇,如得宠的妇婵,对子昭也是客客气气,笑脸相迎。不过,黎夏清脆响亮的声音,怒目圆睁的杏眼,以及霸道的、不容置疑的言辞,不仅未让子昭有丝毫怒气,倒是使其觉得似曾相识、心安神泰,焦灼的心绪顿然一扫而空。
子昭一手扯起鹿皮被遮羞,一手指天,正色说道:“救命之恩定当相报,只是现下身无长物,只有强弓一张,宝刀一柄,如若姑娘不嫌,愿奉送姑娘,以报救命之恩。”转念一想,子昭又道:“刚才姑娘所说‘又是一言不留’,不知是何意?在下与姑娘初次相逢,为何有此一说?”
听闻子昭此言,黎夏眉头紧皱,两眼泛红,显是在强忍眼泪,摆手降低声音,语气依然倔强:“不稀罕你的宝弓和宝刀。‘一言不留’之语也不是说与你,是说我那父亲和姐姐。”黎夏紧皱的秀眉忽然一展,对子昭说道:“我不要你的弓和刀,你若想报答救命之恩,帮我寻到两个人即可。”
子昭闻言心下已经了然,提了提遮挡在腰间的鹿皮被,再次举起右手指天,起誓道:“是否帮姑娘寻得尊父和尊姊?天帝祖宗在上,小子子昭,必当拼尽全力,助黎夏寻得父姊,以报活命之恩。如无尽力,神灵共惩!”
黎夏闻言站起身来,以手指天,道:“八十一祖神灵在上,若子昭能助我黎夏寻得父亲姐姐,救其性命之恩则一笔勾销。黎夏今生当月月敬奉祖宗神灵,以报列祖护佑之德。”
子昭见对方态度终于缓和,不禁松了一口气,轻声道:“可否劳烦姑娘将在下的衣物取来?拽着这鹿皮被,手却也酸了。”
黎夏点点头,转身拉门离去,须臾便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返回,递给子昭,说道:“你身上的衣物多有破损,山中止有骨针麻线,权且缝补你的贵重帛衣,暂且将就穿用罢。”说罢,便去火塘边查看陶罐中煮的粥了。子昭见黎夏并无回避自己更衣的意思,也不敢出声提醒,只得将身子钻进鹿皮被,忍着伤痛,小心地穿着衣服。
子昭发觉自己衣物上破损之处均被细细缝补好了,尤其是两处伤口有血迹的地方都清洗过,只是白色衣料上的血渍无法彻底清洗干净,仍然留下了隐隐血痕,不过并不影响穿着。子昭身上的伤口依然疼痛,故而花了半刻时光才将里外衣物穿好。
在子昭穿衣的当口,黎夏突然抬头,问道:“你名唤子昭,“子”这姓倒是少见,不知是何方姓氏?”
子昭见黎夏竟然不识天邑大商的王族姓氏,心中有些讶异,不过想起黎夏方才说其世代居于北砀山中,便又释然了。
子昭正在心中思索措辞,如何举重若轻地向对方解说自己的姓氏,并间接表明身份。黎夏不待子昭回答,便又抛出新的问题:“你为何从山崖上坠下?看你肩上的伤,不似坠落之伤。”
于是,子昭绕过黎夏的第一个问题,开始回答第二个较为容易解说的问题。子昭从山道中迭遇两名刺客,说到被金色大牛顶下山崖,包括这三日所做的两个噩梦,也添油加醋地讲述出来。子昭平素与人对答大多言简意赅,但与知己好友相谈却能口舌伶俐、谈霏玉屑,且往往辞有枝叶,令闻者如临其境、沉醉其中。如今子昭甫与黎夏相识,对方虽然忽冷忽热,言辞态度也不友善,但偏偏子昭对伊人心生亲近之感,能情不自禁地滔滔讲述这几日的遭遇,倒教子昭心中暗叫咄咄怪事。
黎夏自然听得心驰神摇,听到子昭持弓箭近射野牛之时,黑黝黝的眼珠一转,奇道:“这山中并无野牛,你说说射的那牛是何模样。”
子昭细细描述那牛的色泽模样,黎夏听罢,咯咯笑道:“那是羚牛,并非野牛,叫声颇似羊儿,不过脾气异常暴烈。即便人不去惹他,脾气上来亦会冲起抵人。山中之人听闻羚牛鸣叫,便远远避开。你却走到近前持弓射它,此番你被顶下山崖却能活得下来,故老之人常说‘愚人命坚如山石’,看来此言不虚。”
黎夏坐在火塘边托腮倾听,沉浸在子昭讲述的山中遇险与奇幻梦境中,突然嗅到陶罐中的粥传来阵阵焦糊之味,方才手忙脚乱地将陶罐从火塘上取下,又取一支木勺去搅陶罐中的粥,嘴上兀自不饶子昭:“似你这般白净细嫩之人,最会说这些离奇故事诳人,听你说得如此玄妙,也不知是真是假。为何那两个灰衣人要来刺你,怕是贪图你身上的贵重衣物和宝刀罢。不过,我却未曾听说北砀山周遭有人使用短矛,我只在北土见过短矛长枪。”
子昭说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恩人。姑娘方才言说世居北砀山中,尊姓可是九黎的‘黎’?”
黎夏将陶罐中的粥盛入陶碗之中,头也不抬地说道:“你知道的倒不少,确是九黎的‘黎’。见你服饰谈吐,必是邑中大族子弟,吾家乃九黎后裔,与尔等虞夏殷商之人乃是世仇。虽已过了几十代人,但是先祖四散逃难后,将这血海深仇编成歌谣,世代传唱,叫子孙后代牢记心中。”
子昭接过粥,说道:“在下确是商人不假,然我大商挞伐有夏之后方得天下,我商亦同九黎一般与虞夏为敌。如此说来,我与姑娘是友非敌,你我二人不可伤及盟友。”
黎夏端着粥碗呆住,一时未能通晓子昭的敌友逻辑。子昭从黎夏手中端过陶碗,继续说道:“竟将仇怨编成歌曲传唱,如此说来,即使年岁久远,亦不能消弭仇恨。但若由我做黄帝,绝不会赶尽杀绝,蚩尤及九黎八十一族皆是豪杰,为何不能为我所用?”
见黎夏呆坐静静喝粥,不再追究千百年前的血海深仇,子昭赶忙岔开话题,说道:“方才我说的那两个噩梦,也确是这三日做的,梦境中不仅有在世之人,我那早已升天多年的母亲也降临梦中,梦象惊悸骇人,也不知是何缘故。须得询问小疾臣(医官)占释梦象,若是凶梦,还需祭告先妣以禳除凶扰。”子昭转念想到自己现下的处境,又暗自叹道:“唉,眼下哪里去寻小疾臣,又如何祭告先妣?”
黎夏见子昭突然情绪低落,便问道:“你的母亲也不在了,那你的父亲可还健在?”
子昭点头道:“我母亲在我七岁那年便升天了,我父还健旺,只是每日忙于大小事务,日常也难得见上一面。听闻姑娘语气,尊母似乎也不在世间了?”
黎夏苦笑一下,道:“我母亲也是在我七岁那年离我而去,只剩父亲、长兄、姐姐与我四人。只是父兄不甘心在深山中渡此一生,故而……。如何言说呢,借你的话,父兄常常忙于大小事务。”
子昭闻言道:“如此说来,我与姑娘俱是慈母不在、亲人相离,失母的年岁亦皆是一般大小,我二人倒是同病相怜。如此,须得先说眼下之事,待返回师父住处,我便即着手,助姑娘找寻亲人。却不知姑娘如何与尊父尊姐失散?”
黎夏沉思一下,答道:“半年前我与长兄远赴北土马方……,那个……易货,半年归来后,家中父亲与姐姐却已不见踪影。”
子昭问道:“唔,尊兄也在,可否请出一见?”
黎夏答道:“我兄尚在北土……,有事未归。此番止我一人返家,却见家中空无一人,等待十余日,其间也在山中四处找寻,寻不得父亲与姐姐,却在山崖下寻着你。”说着,神色间戚戚然,显是担心亲人,真情流露。
子昭见黎夏谈到与其兄赴北土马方易货之事便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其中详情,只得随口询问:“尊父可曾留下只字片言,书信之类?”
黎夏摇头道:“未曾留下只言片语。我亦曾去北山和主山中父兄友人居处询问,山中友人均言未曾见过父亲与姐姐踪迹。南山之中亦有几户友人,我去寻时,也如父姐一般不见踪影,倒是奇怪。”
子昭道:“确实蹊跷,若是被山中猛兽所噬,总不至短短半年,山中几户人家俱陷虎口,更何况多少总得留下些骨头血迹之类。”
黎夏闻听子昭说得血腥骇人,白了对方一眼,道:“我等山中之人,世代居于山间林野,自有与猛兽共处,保身之法,岂能轻易陷于虎口。不似邑中大族子弟,引弓四射,几陷于羚牛嚼草之口。”
子昭听出对方讽刺之言,倒不在意,继续分析:“难道是那两名刺客,不过我亦未见其执捉他人。难道是……,已经遇害,弃之山间?”
黎夏见子昭越说越糟,三言两语间已将自己的父亲和姐姐说死两回,不禁恼怒道:“叫汝寻人,不想尚无丝毫眉目,却说我父亲姐姐已然不在世上。汝若不愿助我,便即明言,我亦不叫汝报恩,休要胡乱咒人。”说罢,黎夏眼眶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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