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有云武陵人误入桃花源。
桃花源先世避秦时乱,不复出焉,可谓与世隔绝,自成洞天。
百年前,桃花源不再与世隔绝。
十年前,桃源谷悄然来了一对母子,落脚桃源谷桃林边缘。
“娘,我出门啦,你记得吃东西。”天色尚且朦胧,陆启蛰手持一截齐高木棍,兴冲冲沿田野间小路往镇子走去。
少年霜曦,朦胧于青山粉桃之间。
风起雏鸣,新日氤氲。
破旧小木屋内,削瘦女子望着少年背影渐行渐远,脸上温和笑意逐渐收敛。
昨夜秋息凋碧树,草间霜露画枯荣。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想要窥探某些天机,便再无资格入局。”
如是圣人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桃源谷方圆百里天地被一种凌驾于天道法则之上的力量强行隔绝开来,画地为牢,变成破旧小木屋内某位陆姓削瘦女子只手主宰的领域。
只要她想,日月同空、山水颠倒不过一念之间。
今日,桃源谷敞开大门,迎接上三宗的到来。
天下宗门三足鼎立,文脉上阳学宫、法门九重天以及武学檀阳宗,合称“上三宗”。
数百年来,上三宗首次集体出山,联袂做客这处世外桃源,于桃源谷挑选宗门弟子。
自打上三宗来到桃源谷挑选宗门弟子的消息传开后,镇子上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几乎数着手指翘首以盼,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够进入天底下名门正派的上三宗,从此成为仙途修士,鲤鱼跃龙门享受荣华富贵了去。
一入仙途逍遥道,凡人与我阡陌客。
桃源谷虽与世隔绝,却不乏羡慕古籍中流传而下的神仙故事。
试问有那神仙可做,谁愿世代守着一处桃源?
日月万万年,人间百年不嫌腻。
桃源镇中心有座方形铜鼓广场,往日里给戏班子唱戏用,也就到了晚上才热闹些,今儿却是人山人海。
陆启蛰觉着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人,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密密麻麻。
三枚铜钱的选拔费用只够他选择一个宗门。
思来想去,还是主修文脉的上阳学宫更适合些。
家里虽然穷,却有个喜欢吟诗作词的娘亲,耳濡目染下,相比代表“法”的九重天和代表“武”的檀阳宗,他觉得在“文”上面自己更有那么一丁点优势。
所谓的优势不过一写字认字,二读诗写诗。
其实还有别的原因,穷学文富学武,法门白骨一念枯荣。
家里的情况只能允许他学文。
大概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上阳学宫队伍人数最多,比九重天与檀阳宗加起来还要多,陆启蛰垫起脚看去,依旧只勉强到别人胸口高,放眼看去,密密麻麻全是人。
不知过去多久,总算轮到陆启蛰来到队头几个。
陆启蛰从队伍里探出个脑袋,好奇打量着上阳学宫所谓的“拨灯续昼”。
上阳学宫的带队长老是位儒雅道士,不因来人资质高低而有所怠慢,脸上挂着轻笑,为桃源谷众人讲解,何谓上阳学宫文脉一事,何为拨灯续昼寻真我。
“我上阳学宫为天下之文最,钟灵毓秀,三教在内诸子百家,骚赋诗词歌曲剧,无一不在我上阳学宫之列,而文之一脉又最讲究意气二字,意气意气,先有意在心中,后由意生气绵延而去。”
儒雅道士伸手一抓,一缕自十里桃花飘逸过来的清风就这么被他抓入手中,他笑了笑,往紧闭的掌心吹一口气。
再松手时,有青鸟踮脚,随风扶摇,长空无误。
“小道之意,乃天下大自由,风、水乃至日月山川,皆为自由逍遥身,心在何处,我在何处,由小道大自由之意得来的气象显化,自然无拘无束,天地逍遥。”
他轻轻拍手,拉回陆启蛰在内几人随青鸟一同远去的心神,笑道:“此为上阳学宫文脉主修之意气,小道道行尚浅,难及老祖之逍遥说,让诸位见笑了。”
“道长哪里的话,不知这拨灯续昼寻真我又是如何一说?”队伍最前边,陆启蛰前面一人,是位身着青衫的中年儒士,他朝儒雅道士拱手作揖。
陆启蛰抬头一看,约莫看到了身前中年儒士脸颊轮廓。
是他?
桃源谷敞开大门百年,不少桃源中人读了当今诸子百家学说,开始向往外边另一番辽阔天地,考取功名衣锦回乡,这位名为李不才的中年儒士,年过半百,却是镇上唯一一位实打实的举人。
“人世何感,天地何悟,胸中便是何意,这儿有一句十一字长句作为上联,诸位只管落笔,不必拘泥于格式韵律,想到什么写什么,胸怀大志作龙门吟,胸有惬意写山水善,哪怕胸中大不快,辱骂天地皆无妨。”儒雅道士作了个请的手势。
陆启蛰踮起脚,在李举人面前是一张黑中带红的雕龙书案,书案上架着各类毛毫,毫尖如剑尖,一座白玉镇纸坐镇书案顶头正中,仿佛大日悬空,如日中天。
镇纸上十一字长句上联。
晚来雪黯欲拨灯昼白雪。
看得少年暗暗咂舌。
既非五言又非七言,而是类似春联的十一字长句,乍一看,压根儿看不出个什么门道,按照他的解读,天色渐晚,白雪随之黯然,于是挑一盏灯火出去,用烛火光亮照亮白雪,使得白雪又如白昼一般鲜艳。
仅此而已。
其中深意不得知。
李举人挑了支合手的毛毫,握笔点墨的刹那,整个人猛然一抖,好似被一下子抽走了魂魄,保持握笔即将落笔的姿势,站着不动了。
李举人这一站,站了几乎有半柱香的时间,惹得队伍后边怨声载道。
又不知过去多久,李举人晃了晃身子,一副将要倾倒的样子,一头栽倒在雕龙书案上边,硬是撑住一口气,写下方方正正却稍显有气无力的四个字。
苍山负雪。
其实还有一个字,写了一个小的“日”与一撇,最后还是支撑不住,松开毛毫,一屁股瘫倒在地,细密汗珠挤满整张脸庞。
李举人瘫坐下来的同时,后方一众窃窃私语销声匿迹了去,只剩少年在儒雅道士眼神的示意下,帮忙扶起浑身发颤的李举人。
少年与李举人算不上熟识,几面之缘罢了。
李举人哪怕颤颤巍巍,依旧倔强朝儒雅道士再度作揖,恭恭敬敬。
“李不才……的确才疏学浅,学问不如人……受教了……”
儒雅道士点点头,眉宇间赞赏之色不加掩饰:“你是第一位能写出四个字的人,倘若哪日改了主意,上阳学宫……”
“受教良多,已不敢多求,但求问心无愧尔。”李举人转身离开,一个人摇晃着,向人流逆流而去。
走前没有忘记与陆启蛰道一声谢。
“下一位。”儒雅道士笑看少年。
目睹一切的陆启蛰心里有些打退堂鼓,连镇上最有学问的李举人都撑不住,他一个半桶水的……
少年默默捂紧布包里的三枚铜钱。
就这样老老实实种田谋生?
不服也不愿。
可他怕以自己这副身子,遭不住上阳学宫的拨灯续昼仪式,要是一个不慎落下什么病根,到时候还得害得娘照顾自己,怕找郎中大夫的药钱比这三枚铜钱昂贵。
仿佛知道少年所想,儒雅道士笑了笑:“执意如此,后果自负;顺其自然,天时地利人和。”
闻着儒雅道士玄之又玄的言语,陆启蛰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最后还是在旁人一个劲儿的催促下,犹犹豫豫站到书案前边。
“我能不能用家里的毛毫?”陆启蛰翻出布包里的老旧毛毫,高高举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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