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偲又提起灯笼在院内巡逻。梴松寻了个机会靠近院墙,掩藏在花木中离开。自觉没意思,她真得登上重楼,坐在栏杆外发呆,等着这漫漫长夜不知何时过去。百无聊赖间,她没来由地想起自绝咒,不禁好奇这东西如何能将尸体焚尽。一时回忆起咒文内容,喃喃地念了几遍。在她反复琢磨时,外面骤然吵闹起来。一两个西院的侍从无头苍蝇般乱撞,闯进来嚷嚷着出事了,请她快去西院看看。
天缓缓亮起来,乌云被划破逐远了。东边生出一线柔白,徐徐朝天际晕染,刹那间蔓延到星月,把满天闪耀的缤纷都遮去。明雨坐着看天光大亮,他分不清自己从何处醒来,也想不起现在身处何地。于是他扭着头,环顾四方。见身下是一个老旧的窗台,批墙的白腻子在经年累月中张裂,轻轻一碰就能抠掉一大片,露出泥灰浇筑的粗糙不平的墙体。他回身跳进屋内,险些磕到一对桌椅。劣质的木头表面,漆皮也被东一块西一块揭掉,或者翘起边角,被两摞书本压住。房间虽不拥挤,但也仅放了一张窄床,没有褥子,垫在凉席和床板间的是几张发黄的破报纸。靠墙搁着一个瘦衣柜,用半硬不软的布料围着不锈钢管架做成,中间一通到底的长拉链,摸上去哗啦啦直响。
他往屋内走,穿过蝶黄门框到了客厅。木茶几旁并着长短两张沙发,长的那个侧面踢破了个洞,蒙布草草拿胶带粘着,几乎没有别的家具。隔壁还有间关上的卧室,钥匙就在锁里插着。他拧开门,里面稍微大些,除了床堆满了成捆的纸板杂物。突然大门外有开锁声响起,一个女人拎着窸窸窣窣吵闹的透明袋子进来。明雨躲藏不及,慌张地定在原地搜找借口。女人仿佛看不见他,换了拖鞋提着那吵闹的袋子坐到沙发上。她把一样一个的菜拿出来,熟练地叠起袋子。突然一阵剧烈咳嗽,背便佝偻起来,整个人像上紧了发条的玩具,随着咳嗽声有节奏地向前一栽一栽。明雨走近了看她,他辨不出女人的年纪,尽管她眼下挤满了皱纹,手背的皮肤松松垮垮地隆起。但那双眼睛,她平静、如风拨动着浪花轻柔冲刷的绿色眼睛,令他久久不能忘怀。
明雨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可周围阳光俶尔熄灭。片刻后,五颜六色的彩灯突然跳起,飞舞着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于黑暗中看不清事物。身边到处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尖叫、嘶吼,他于喧闹中听不见声音。忽而一丝冰凉触感传来,他用力睁开眼,手中握住的变成玻璃杯,杯中酒猛地摇晃击撞着。一个年轻男人笑着奔过来勾住他肩膀,朝酒里扔了两粒药片,大声冲他喊着什么。他听不清楚,就被男人拽着来到彩灯下。到处是酒醺的年轻男女,行尸走肉般跟着音乐疯狂跳动。他不由得心悸,抛下酒杯挣脱男人想要离开,耳边猝不及防划过一道高亢蜂鸣声,震得他顿在原地难以动作。
等好不容易缓过神,他眼前却一恍惚,蓦地变了副模样。说不准是酒还是过于嘈杂的音乐,众人宛如丧失理智,兴奋地沉溺在神经刺激中。满目的混沌与纷乱几乎将他包围,他错愕地看着一切,忍不住俯身干呕。男人像是看不到他的反应,仍然嘻嘻哈哈与他说话。而那杯酒忽然又出现在手中,男人推着让他饮下,解开衣服抚摸他的身躯。明雨慌不择路地逃走,耳畔再次响起蜂鸣声。他紧咬着牙捂住头挪动脚步。终于,声音停止,他直直地跌到栏杆上。
世界再度明亮,恼人的灯光和音乐都没了。他似乎置身于一场宴会,金碧辉煌、高朋满座,如宫殿般富丽堂皇。一位女士悠然驻足在他身旁,微笑着同他打招呼。她穿着一袭色泽柔和的金色礼裙,幽黑的丝绸手套遮住双臂,短发卷曲整洁,金色发带上嵌着一颗剔透的粉宝石。他向四周环顾,长廊的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陌生夫妻的画像,案上摆着盛开的不知名花朵。楼下乐团演奏着典雅舒缓的古曲,客人们寒暄谈笑,或伴着曲子翩翩起舞。女士果然也没察觉他的失礼,自顾自聊着天。少顷,她忽然握住他的手,拉着他跑下楼梯,穿过满堂宾客,一路跑进寂静又漫长的走廊。
明雨被扯着奔跑,下一秒突然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他闻到雨中泥土的腥味,一个模糊人影不远不近地走在前面。他依稀记得自己认识那个人,竟无论如何忆不起他的名字。他还要叫住他,只好更用力地向前跑,拼命发出些声音。
但女人骤然闪现在他面前,他莫名其妙来在一幢大厦,两侧是一扇扇闭锁的房门,观察窗上挂着育婴室的牌子。女人随意推开一间请他参观。门内规整地摆着一排排仪器,里面盛有类似羊水的液体,包裹着正在发育中的胚胎。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不承想撞在另一组仪器上。这里的胎儿已经成型,感受到震动,仿佛睁开了眼,哑哑笑着对他挥手。
来偲跟着人赶到时,屋内几近被黑雾布满了。灯台上的烛火笼在暗色里,仅朦胧剩一个影,隔着窗棂透出位置来。院人们三三两两围在树下,虽有些害怕,还是探着头凑这个热闹,不住地嘁嘁喳喳。贻夏先她一步赶来,已和明雨交过手,哪怕他有伤在身,碍于投鼠忌器也没占到丁点儿便宜。这会儿独自立在院里,目光紧盯着天上的阴云,忧虑进退维谷。好在白日里刚打过一回雷,浊气没有平常那么间不容缓,不至被这些清气运行搅动。来偲拍拍肩膀,示意贻夏一同行动,切莫惊扰他,轻手轻脚进了房间。
明雨站在桌前,伤口不知怎么又裂开,源源不断落着血。他暂失了神志,眼瞳隐隐荧着暗光,一味从空中抽离清气。感到有旁人接近,他抬手拽出一柄寒冰宝剑,掌心臂膀皆萦绕着幽光,一动不动指向身前。
来偲深呼吸做好准备,忽然出手把满屋的清气归拢到一处。明雨即将剑用力一握,横冲直撞朝面前人劈砍过来。贻夏上前护住来偲,点指捞起桌上铜镜错开剑锋,扬手一转以镜鼻锁住剑刃,往复顺势卸掉剑中蛮力。来偲趁机来到他身侧,就着伤口把清气注入体内,再在太阳穴抹上一道清光,镇住他脑海阴翳。
她突发奇想默念起清心咒,清洸似水波随咒语流淌出,凝成符文环聚在明雨周身,缓缓渗进肌肤。她推着清气催伤口重生皮肉,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彻底痊愈。确认明雨再度昏睡过去,来偲把他架到床上,让贻夏去照顾前院,自己留在这里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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