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痗目视他收起笑容,目视他起身离开,倏地握拳在扶手上重重一捶,叫住他狠声言道:“他不是你生身父亲,你为他做的够多了,什么恩情也还尽了!为什么还要听他的?你为什么不走!他早就丧心病狂,你还当他是曾经的父亲,看看南天国吧、看看南洲吧。他会害死你!等你我都死了,他就落得清净,他的野心就再无牵无挂了!”

不稚冬站在原地,安静听完他的话,还是没回头离开了。

褪痗用力闭上眼睛,栽倒进躺椅急促喘息着。柳烟与棉琪慌忙掀帘进来,准备服侍他吃药,却被推着拿来纸笔。他仿佛彻底耗空了精神,掩口咳出一片血来,将绢帕抛在地上。又哭又笑执笔写成书信,连连催着令快封了寄去。棉琪心底一沉吓得跟着垂泪,只顾按他说的装写起信封。唯有柳烟思虑镇定,且先把她拦住,问道:“写是写了,送往何处去呢?”褪痗痴痴地笑着,更洒下几行清泪,轻飘飘地答道:“绘唳堂,给局尺。”

几乎是漫长一夜的祸事。采石场矿道塌方,所幸恰逢交班时候,虽闹得声势浩大,并没有工人伤亡。和清接到消息,作为将军府僚属与城防一同赶往,着实受了不小的震撼。采石场前是一处冶金场,占地数百亩。不干别的,专设五六台冶炼炉,旁边围搭着三层架子,架起中间一根细长石柱。石柱通体凿刻凹纹,校准后以金属鎏填。附近数顷荒地皆平整做厂院,除石柱外,一排排一列列垒满了中空的石环,按做工程序、刻纹样式分门别类码放。和天界运输的石制品别无二致,而数量令他瞠目结舌。

城防与赶来的临冬照常做讯问记录,唯有最末批次的货物受到影响,可能延误几天工期。和清听临冬的建议派人通知西花街。众人煞有介事地来,煞有介事地回去。等到府上时,明雨早早吹了灯歇息。他却倚在梧桐枝,被诸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烦扰得毫无倦意,眼睁睁看着天亮,一片清光降入东岸。

未时初至,主院便来人喊,二人稍作梳洗跟着进院。仍是上回的厅堂,只有一个陌生青年坐在下首,翠绿的长衫用银线铺成彩纹,外罩白地绿花儿大袖,头戴一条碧绿抹额,长发高束着。贻夏独自随行侍奉,为二人倒了茶。不稚冬也嫌礼仪繁琐,三人仅各自介绍了身份,依市井间的习惯打交道。适逢别院收拾妥当,他言说老爹事忙,由自己带着过去。

三人离了屯桥大街向南走,过一个街区从明德大街上正往西去。不远处的路南是条画舫斜街,中间一道买石巷,朝西直通花雍长街。巷里前后拢共三户人家,其中两家院门并开在南侧,重门深锁不似有人居住。唯有北侧是一座府院,高门虚掩,门内依稀传来人声窸窣。

不稚冬在院前叩门,高门立即大开,一位干练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躬身对三人行礼问道:“大爷,二爷,不稚冬大人。”

明雨却身让了半步,和清不动声色退到一旁,向他问:“这位是?”

不稚冬微笑着答道:“恪帘是这座宅邸的管家,大小事务都经她的手,从来料理得当。”说着就引二人往里面走,恪帘则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进院是一座假山,四周栽种槐柳,山中一条幽径步入花园。园内榆树荫盖一片空地,好设置石桌石凳。花园后临着庭院,有三间广厅,经回廊至后进,一样三间堂屋并厢房配房。下了游廊向后走,过一道圆月拱门,是一处平阔道场,左右分别列一对兵器架,两端置几个箭靶。东西过角门各有一座跨院,格局陈设同主院无异。

庭院中,宅邸侍从分列两班,皆垂手立着,满院男女老少几十人悄寂无声。不稚冬忽然笑着绕到二人身后,一左一右勾住肩膀,称他从将军府拨人过来,又在外面新买了些。恪帘依次叫赁屋租地、出行车马、通禀门房、日用膳食、院内洒扫等杂事上的人请安,待二人见过后吩咐散了。留下一班屋里的随侍。前头两个领班分别叫樽珠与糅烟的,不稚冬亲自引着和二人见面。其余十数个少年中有一人,听名叫芳卉,和清望着格外眼熟。半晌想起,她就是初入府时躲在花丛里哭的那个。

二人都不愿住堂屋,各自挑了间厢房,众人忙活着往里挪东西。明雨坐在庭院有一搭没一搭扭着头看,脑子里想的全是昨夜的计划。

莫名其妙跟着张结半宿的还有西花街。城防夤夜敲门通知工期延误,梴松迟迟未归,故北不得已去炟旰处说明情况。赓沆派众人担心了整夜,临天亮时局尺传来消息,故北又马不停蹄会合往雨涟湖赶。

雨涟湖深处,年轻的水族不懂来者的焦头烂额,坐在硕大叶面上呦呦吹着竹笛。轻扬的曲调乘风跃入山路,扶摇驰过山坳,提醒隐居者有客来访。

长杕垫了件云绡软披伏在石桌小憩。忽而被乐声唤醒,她揉揉眼坐直身子,拿着软披收回屋里。路过花丛时,蓦地瞥见一个小小身影藏在花坛后。想着是不肯念书偷跑来的孩子,她笑着向花坛走去,悄悄探出身子问:“今天先生不点名吗?”然而花坛后空无一人,唯有风摇着叶回应。她不禁笑叹自己看花了眼,继续朝屋内走。

可那个小身影不依不饶地再度出现,于廊柱后一闪而过。长杕逐渐收起笑容,严肃下来,追着影子走去。谁料迈上石阶后,步廊同样空空如也。她召来清光伏潜身侧,检视着周围徐步向屋后走去,女孩突然迎面朝她跑来。她匆忙闪身堪堪避过,再回头时,女孩已骤然消失不见。

她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知觉逐步从体内衰退,指尖的清光开始失散,空中的所有灵气渐渐消亡。没了清气的支撑,庞大的疲惫感铺天盖地压来。攀附在身上的黑斑肆意释放痛楚,从四面八方奔涌将她吞没,撕咬着她的理智。耳边俶尔生出响动,如蚊蝇,如窃语,如嬉闹,如呼噪,眨眼间便如人声鼎沸,似巨槌一下下砸在鼓膜,震得她天旋地转、头疼欲裂。女孩成长至少年,忽然出现在背后,猛地抬手把她推下步廊。一具腐朽尸骨扭曲着,持剑朝她走来,剑刃一尘不染,闪烁着寒光,迎面刺入她眼中。

长杕彻底被乐声唤醒,见周身浊气缭绕,胳膊上的黑斑延伸到袖口。她低叹一声冷静下来,默念起清心咒,很快有清光浮出将浊气斩毁。她倚在桌旁喘息,竹笛还吹着,局尺和故北就过了山门,进院里来。

一夜未归,故北担心梴松,火急火燎跑进来问。长杕出言安慰,一面带他到了卧房。间瑓比梴松不大几岁,经此提心吊胆一夜,二人抵着头睡得昏天黑地。故北摇了好半晌才把他们都叫醒,众人来在院里说话。梴松急着扑到故北身边,语无伦次地比比划划,随后一把拽出间瑓来。间瑓不慌不忙地行礼,几人说话间面色愈发严肃。长杕强打起精神听着,耳畔却捉不到一丝声音。她恍惚中扶住局尺,不等开口眼前便骤然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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