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落日像射翻金乌,浩大一轮跌坠在眼前,又似含着怒意与不甘,奋余烈煽起无边火焰,昏昏然焚烧着天幕。野火将海面映得通红,随浪涛掀起阵阵哀嚎,荡平西野扫到山间夹缝。戴面纱的年轻人驻足裂谷,与蓄势待发的余辉遥遥相望,顷刻后,败下阵来。借山风撩起的间隙,他久违地看见了太阳。

这一眼长久地停留在他心里,保管在犹豫的眼神后,牵绊住他的脚步。太阳的光芒是如此温暖耀眼,照得天地仿佛焕然一新。前哨,乃至整个西野,这黯淡张裂的地面,密密麻麻的帐篷,在连成一片的天海之下竟如此渺小。他只是站在略高处,哪怕两岸石壁将视野拘束得狭长,也难以抑制地投身于这种浩瀚。并且,太阳总是骄傲、不许人琢磨的事物,日落就像日出一样神秘,需要人紧紧盯着。一旦挪开视线,即使不过喝一盏茶,说一句话,它就能钻进人们分神的空子,带着堪称奇迹的美景溜走。

而现在,年轻人确实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使它沉没向大海的步履放缓。忽然,他察觉到埋藏在脑海深处,对璀璨星空的隐约期待。于是低下头,静默数着数,试图等再抬起头时会否有星空。巨大的树叶弯卷成一个椭圆舱,细锐又柔长的叶齿舒展出花型,连接澈净的清气凝成天窗。外面是迷蒙的阴云,片刻不停地拨弄着浊气,云后,月光与日光都苟延残喘。

年轻人骤然从梦中惊醒,四周是苍翠的树叶。他连叩两下舱壁,挖通叶脉誊刻的文字渐渐熄灭光芒,整个绿叶似花朵般打开。他坐起身环顾,天色将亮,地界已然到了西京。叶子十分顺从地随着指示走,他在叶面上划划转转,径直落入将军府,降在那片幽寂的竹林。早醒的侍从正忙着洒扫院内落叶,冷不丁见他回来,都不惊讶陆续请安问好。他纵身跃下,拂停了叶面最后一处符文,立即有人腾出手来,小心卷好收进屋里。

竹林前,石桌上的瓷瓶孑然立着,他望着不由得犹豫。俄而还是拿起净瓶,把孤枝全部抛去。瓶里有人添了新水,他放在掌心摇啊摇,五指颤抖着把水倾倒在地。他回屋换了身衣裳,思索后将瓷瓶锁进抽屉,到花园随便捡朵枯花,乘着渡水往渚上去。

清闲的院落和原来一样清闲,他简单诵了遍咒,不愿把外面的浑浊带进来。始终沿着花径走,他看饶是这座院子,花草也到了衰颓的时候。近来仲秋剩个尾巴,早晚冷气透衣的凉,除了傍晚地温尚热,众人陪着褪痗在院里走走,别时都不大出门。柳烟搬来躺椅搁在纱窗下,铺两床暄软的褥子,盖着绣毯。照衬着罗纱的杏黄颜色,偏只借太阳最温柔的光景。褪痗越发少眠,爱倚窗翻几篇书,用累了眼就合上浅寐须臾。他掀起绣帘进里间时,柳烟正坐在凳上做活。经其掩口示意,只起身低声道:“大爷。”

不稚冬摆手让她自己坐,一面轻着手脚贴到窗边,拿起书卷看了两行。禁不住皱眉,悄声问:“底下人各顾各的生意,想不到常常搜罗些新鲜玩意儿,也是人情使然。你们就跟在身边,怎么也想不到?又开始看多少年的老文章。”

“新鲜玩意儿不缺,是我缺摆弄新东西的精神。”

褪痗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一成不变的疲惫里有了许多欣幸。他微笑着讨要回旧书,封皮上《渠林故话》四个字已磨损得几乎看不清楚,仍然一页页展平折角放在旁边,好开始他的兴师问罪。柳烟见状无声退到屋外。不稚冬听惯了他的那套老说辞,还是搬过凳子坐在跟前,瞅一眼纸张都变脆的话本,扬眉笑问:“小时候不读书偷看的故事,现在重读也这么有滋味?”

“这书是哪儿来的,你还记得吗?”褪痗枕在椅上歪头看他,没说他意料中的话,却笑得十分慨然。这一问令不稚冬摸不着头脑,他困惑又好笑,仿佛答案理应是显而易见的,可他少不更事的弟弟,被终年的孤寂与感伤蒙蔽了双眼。于是他摊开手,耸了耸肩说:“大概是筛选下来,不准进老爹藏书楼的那些,看着有趣就拿给你消遣。”

“你不记得了,这是你送我的。”褪痗像是早已预知回答,突然落下泪来,用绣毯遮住面容,望着他笑道,“你说是偶然从市井间淘见,但如何都不肯表明来历。书里写的地方和这里大不相同,哪怕是西洲也不及它有趣,你说长大后要带我去看看。父亲可能不同意,但你会偷偷带我去看上一眼,他一定不知道。因为,渠林的果汁糖看起来非常好吃,大绿山无比广袤。现在,我问你,这卷书从哪儿来?”

不稚冬的容颜渐渐沉落,他一动不动坐着,投向褪痗的目光也稍显失神。而褪痗努力分辨,仍认不出他是否陷入回忆。半晌,不稚冬轻叹一声,愧疚地不敢看他,只说:“我确实不记得,应该是在某个旧书摊,或替人抄书写字的穷书生那里。”

褪痗躲在绣毯下攥紧了衣服,他向大哥要丝帕拭泪,连同明雨所说的话一并擦去。良久后重新言道:“你去哪儿了?”

“京城外走了走,不过是件小事。”不稚冬摇着头站起身,退到床边抱臂立着,含含糊糊不肯说实话。褪痗不悦地望向窗外,伸手抚着纱窗平静地说:“是暵珛的事,他究竟带走了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大费周章?”

“你也以为他偷拿了东西?”不稚冬轻笑一声,抿着嘴看他,意味深长道,“什么都没有,他整个人就是麻烦。”褪痗回头接住他的视线,不禁皱起了眉,问:“你杀了他?”

他撇撇嘴,沉闷地呼出一口气,遗憾叹道:“差一点儿,他逃回西野了。”

“你进了西野?”褪痗骤然撑着椅子坐起,胸膛的急气一冲,顶得猛一阵咳嗽。不稚冬连忙上前替他拍背。他慌乱中抓住不稚冬的手,后怕得汗毛倒竖,未等和缓便急切开言:“那里是什么地方,鱼龙混杂处处寇仇!他们若知道你是将军府的公子,还不杀你而后快!”

不稚冬岂敢分解,连连安抚斟了茶给他喝,才笑着辩白道:“我只在前哨走走,没往深处去。何况你也说了,那里都是些流民莽夫,纵然知道哪能奈我何?”

褪痗见他如此轻视,怎么喝茶也浇不灭心底愠怒,不由得一把揪过他衣领嗔训道:“少自夸口!就是城郭的普通人,暴动起来也要费一番功夫。毋庸说西野的江湖人士,即使不死也能扒你层皮!”

不稚冬不言语则管看着他笑。直到褪痗消了气脱身出来,他坐在凳上,好似有满腔的话含在眼里。久久沉默着,终于开口却说:“你好好的,我去把情况告诉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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