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的女娘子到了。”接到下人的通报,谢承宗连忙大步流星的从茶楼赶往码头。到地方时,魏知非早就带着一仆一婢在谢家的马车旁等着了。这是他们的第二次会面了。去年事发后,魏知非来泗州替父亲收尸,那时候他们就已经见过。只不过,当时横祸突发,两方面都在震惊与惶惑中,一边手忙脚乱的料理亲人的后事,一边茫然无措的配合着官府的调查和问话,无暇旁顾。直至此次再见面,他们才终于来得及替去年匆忙留下的大概轮廓,填充进各种细节。谢承宗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位跟自家妹妹年纪相仿的女娘子。桃花眼,新月眉,瓜子脸上略施粉黛,同心髻间插着两支并头花筒银钗。单看模样倒也文雅可爱,只是衣冠上终归差点儿意思。月白色的单襦配着藕荷色的长裙,外头再搭一件天青色的长褙子,用料都是极普通的素罗,材质只勉强及得上自家二等女使的穿用。心里虽是这么想的,但承宗在礼节上却格外隆重,寒暄时刻意展示出一派极恭谦的低姿态。知非看在眼里,以为他这是对自家深抱愧疚,于是生疏而羞怯的一再辞礼。只有伺候在旁的谢家下人才知道,对着女性——尤其是那些家世地位远逊于自己的女性——展现出异乎寻常的低姿态,继而云淡风轻的欣赏她们受宠若惊的慌张回应,向来是自家主子的一大享受。

既然是魏家的人先到,那便是老天有心助自己一臂之力。谢承宗将魏知非请进马车,自己也跟着翻身上马,借口说要亲自护送她回泰丰街,只留下三个仆役继续在码头等候章家的人来。庆钊一眼就看透主子的心思,当先替众人开路时故意走得极慢。谢承宗因此心情渐渐好起来,行经闹市时竟恍惚生出了一丝衣锦还乡的错觉。其实,也不全然是错觉,打从现身街头的那刻起,他与他身后包金饰银、缨幔围饰的马车,就已经成为无数眼睛竞相追随的对象。

魏知非当然学不来谢承宗的这份意气风发。她小心翼翼的带着自家女使坐在车里,心思与视线因此都被圈禁。靠臂上的虎头包金,厢壁上的雕漆纹饰,还有坐凳板面上铺着的错花锦缎软垫,游走的目光每于一处多做停留,一颗心便跟着往下多沉一寸。魏云峰过世以后,谢家几次派人来探望,送来的锦缎、团茶等物都是市面上不易见的上等货。念着这一节,又加上此番过来须在人家宅子里吃住上许多时日,知非便特意让家里的老管事杜伯比照谢家先前的出手,提前上泗州城买了一套贵重的茶器,备作上门礼。她们自把这茶器当宝贝,来之前拿绢布包严实了才肯装进匣子里。一路上又小心翼翼的护着,生怕给颠坏了。可小庙最怕见真神,现如今知非连谢家的大门都还没见着,便已然被谢家主仆比得露了原形——凭她的那点儿东西,哪里拿得出手?

默不作声的坐在车厢里,知非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任由苦涩与懊悔在心里轮流的鞭笞自己。原该有见识些!多舍些银钱,备个配得起谢家名头的上门礼。又或者,干脆像爹爹前番一样,坦荡荡的空着手来,叫人见识见识什么叫风骨。可,她到底不是她父亲。高山仰止的景仰了许多年,照旧还是个发虚的犹疑不定的性子。如同在宣纸上作画,起笔时先想着画只鹤,勾皴点染得将才显出几分优雅,又怕叫人嫌弃拿腔拿调,遂改了主意去画鹰。如此左遮右补到最后,总是比只山鸡还不如,叫人看了直发笑。“待会儿你找个时机知会杜刚一声,”知非突然附到木木耳边,拿眼神对着门帘外头略一示意,压低了嗓音交代道,“就说东西咱不送了,叫他留神别说漏了嘴。”

泰丰街的牌楼近在眼前,庆钊一马当先奔回宅子里报信。姜娘子接到消息便在拂羽堂做好准备,待她丈夫一到大门口,立刻带着两位小姑子同几个管事一起迎了出去。女眷们抛头露面的话事,这在谢家算不得稀奇事。早在当年谢盛辉去万州履职的那阵子,谢家里里外外的大小事便都是谢夫人出面定夺,城里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可饶是如此,似今天这样三位女娘子一齐出面的阵仗,到底还是不多见,便是谢承宗自己也吃了一惊,忍不住拿眼睛去向他娘子探问。姜娘子懒得回应,只作看不见。

魏知非在谢家仆婢的簇拥下,从马车里走出来,带着木木与杜刚朝姜娘子一行缓步走过去。当此之时,知非在心里虽然已经虚没了大半的底气,可面子上仍想替魏家强撑一口气,故而整个人绷得硬梆梆的,仪态举止板正得像个木偶。谢家的人看见这架势,反而愈发的收放自如。姜娘子打头,笑盈盈的上前请知非进宅子里坐。飘忽的笑意,前手刚由她那乌亮的眼眸子里递出来,后手便囚了知非的倒影进去做替身。知非心里一怔,第一次从别人的眼睛里如此清晰的看见了自己。一个米粒大的虚影,在对方耀目的白玉耳坠子的衬托下,鹿角篦梳扶住的高髻衬托下,鹅黄色袖口的滚边面子上挖出的一圈镂空万字拐的衬托下,显得那样的不真实。

正当知非与姜娘子寒暄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众人下意识的循声望过去,却是章家也到了。谢承宗在躁动的马蹄声中,迅速将自己的目光削成一柄尖利的矛,笔直的朝街口投去,正待要刺中章敬坤的面门,却突遭一阵疾风乱入搅局。说起来,泗州新城初建的时候,官府为了防止日后有人侵街占巷,在各条公道的两旁都栽了许多香樟树作界。这时节的香樟树,嫩绿的新叶已经出世,红褐色的枯叶尚未离枝。而泰丰东街这头,谢宅大门口的两株钟花樱也正逢其时,高大的树冠被簇拥的白色花朵罩得严严实实,直似两团祥云跌落人间。红的叶、白的花,叫平地而起的劲风陡然一掀,霎时间四散飘零,在风中回旋狂舞,如同纠葛不清的血与沙。章敬坤倒是无畏,带着两个随从浴血沐沙,奔驰而来。勒马收缰之际,一眼就望见了谢家主仆齐整整系在腰间的白色腰带,心里不禁笑出了声。到底是讲究的人家,脸上虽没有半点悲戚之色,面子上却还要做足了样子给外人瞧。瞧来瞧去,这腰上的一抹白,倒跟大门口的樱花不分伯仲,都做了谢家门楣上的一星点缀。

进了拂羽堂,走完场面上的客套,章敬坤与魏知非便提议要去拜会谢夫人。姜娘子闻言,叹道:“你们不晓得,家母近来身子不爽利,已经缠绵病榻好几天了。你二位是我家的贵客,这天底下哪有在卧房里躺着待客的礼数?母亲因此特意交代了,叫我和承宗先送你们到后园子里安顿踏实。待她缓一缓精气神,晚些时候设宴为你们洗尘。”

谢家的后园子以居中的湖池为界,男眷的院落一律在西边,女眷的在东边。两座客院也不例外,专待男客的松泉馆在园子的西南角。自玲珑轩往西,沿着曲折的石子路走到头,便见院门。女客住的流芳馆则在东南角。由后庭东北角的二道门进园子,过拱桥继续向东走,从怪石堆叠的假山间穿出来,再沿着弥泽河走上一小截子路便到了。章敬坤这趟来,随身未带行李,安顿下来倒也快得很。他能如此,当然是得益于自家粮铺的泗州总店就开在新城里。他在那边一向是有住处的,需要什么只管叫人去取,故而空着手来也无妨。魏知非却没有此等方便路子可走,为了这一趟带了两口大箱子过来。到了客馆,拿赏钱打发了谢家的几个婆子,主仆三人亲自上阵,归置了半天方才收拾停当。

傍晚时分,两个先前不曾见过的女婢到来流芳馆请人,魏知非忙带上木木跟着去了。晚宴设在后庭的正厅万象堂。魏知非进去时,厅堂内已经布置妥当。放眼望去,最醒目的自然是上方主位。古树根雕成的矮脚案,长约三尺,造型粗犷而飞逸,乍看上去仿佛是一只卧地酣睡的猛虎。主位往下,则是东西相对的两排翘头矮脚案,左右各三张。案几的后头均铺有与案同宽的编络织绒毯,毯子上又另铺了两层平金紫绒坐褥。其时人尚未到齐,大家各自寻了办法打发着候场时间。上方位,章敬坤正与谢承宗聚在屏风前闲谈。而大厅右手边的香烛架子旁,谢三娘子正在嘱咐下人。魏知非不愿打扰三娘子处理内务,因此径直走到屏风跟前,同两位郎君道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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