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拂羽堂里华丽耀目的“寄傲林丘”八叠连屏,万象堂内摆的是一张气阔而素净的单扇座屏。屏风由一块整木通雕而成,横长两丈,竖高六尺,配合着木材的纹路与色彩,以高浮雕的技法成就了一副山水图。图画自左向右,雕刻出一泓飞瀑从云天泄出,倾落至高山之巅,而后沿着峭壁飞流直下,于山脚下汇成一条澎湃的大河。大河逶迤的流经崇山峻岭,最终派分成无数支脉,在平原上涵养出了一大片望不到边的密林。整座屏风仅以清漆养护,别无赘饰,栩栩如生而又天然自成。落的款识亦十分简洁,仅在右上角以楷书雕了个巴掌大的“寿”字。
“似这样的宽幅珍品,打从罗安坊开张算起,怕是总共也没出过几件!”章敬坤连声赞叹。
“章小员外好眼力。”谢承宗嘴上勉强赞了敬坤一句,心里却不以为意。巴州的罗安坊自唐末起家,五季时已凭借高超细腻的刀法声名鹊起。到了本朝真宗年间,坊里更是培育出了几株前所未见的新树种“千丝绕”。自此,莫说是赵宋亲贵,就连辽夏邻国的王室也多为其拥趸。盛名如斯,国中但凡稍见过世面的人皆有耳闻。似章敬坤这等走南闯北的商货贩子,自当对千丝绕略知一二,不稀奇。
魏知非也听说过千丝绕,只不过知晓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二手消息。譬如,这千丝绕与其说是新培育的一种树木品类,不如说是一门靠撞运气试出来的手艺。归根结底,它是由几种色泽、纹理各不相同的树木嫁接出来的树种。不同的是,旁的嫁接术,至多是将你的枝嫁接在我的茎上,成活以后是独根独苗的整株植物,外表与寻常植株无异。可千丝绕却是全然不同。据说,罗安坊靠家传秘法在小树抽苗的时候,就将几种幼苗整株嫁接在一起。幼苗各自的树根不废,茎却像绣娘劈丝那般被分成了若干缕,以特殊的技法混杂嫁接。假以时日,各处伤口逐渐痊愈,幼苗们也你中有我的长作了一棵整株。只不过,这样的整株拥有数个各自分离的树根,只有树干混同为一。虽说成活率极低,但即使到了这一步,这棵树仍没有资格自称为“千丝绕”。毕竟,树苗们虽然长在了一起,但内部的纤维却很可能并未交融,导致不同种类的纹理彼此泾渭分明,最后切出来的板材剖面上,只得到死板的拼接色。这样的苗子,同废苗也差不多了。又或者,树苗们完全融合成一体,不同的纤维彻底交织混杂,再如何横切竖切,也只能得到平庸无奇的纯色剖面。这样的苗子,一样是前功尽弃。所谓千丝绕,必得是不同颜色、材质的树木纹理,纵横交织却又和而不同,互相渲染却又源流不乱,是极为难得才能成就的一棵树。
“市面上能得一见的千丝绕,往往都是中小幅手艺,”章敬坤兴致盎然,“世人只道是成树不易,罗安坊爱惜木材,故意为之。”
谢承宗当即嗤之以鼻,道:“荒谬!他们坊里有资格在千丝绕上动刀子的,都是几十年的头牌老师傅,断没有手上失了准头糟践了木料的隐忧!雕成中小幅,不过是大多数的原木只切得出来中小幅的板材。这千丝绕本就是集不同树种之大成得来的。树种不同,木质的长势自然也就不同。这一色长得快些,兴许一年能向上冲五寸。另一色长得慢些,一年只得了两寸。长短之间,纤维勾扯,树形便自然弯曲奇特,少有参天之势。”
“正是这话!千丝绕既以木色之绚烂为首重,树形的高大便可遇而不可求。孟霄兄的这座屏风真是百年不遇,神、形、色兼备!沿鸡翅木、花梨木的肌理,雕刻出山川大地。取金丝柚的色彩纹路,摹刻出碧空跟河流。最后再借黑檀的浓墨重彩,渲染出沟壑与远景。纤维交错之处,力度的拿捏极见功夫!刀法之细腻,在软硬不同的木质间随心转换,堪为天人——啊呀!”章敬坤突然大叫一声,整个人怔怔的收声定在了原地。迟疑片刻过后,又突然向后退了几步,开始重新用眼睛丈量屏风:“怪我眼拙,原来这不显山不露水的落款才是点睛之笔!这屏风怕是谢伯父的寿礼吧!瞧这尺寸,是特意按年份取的木材?”
“好眼力!这是我家老爷致仕那年的寿礼,选的是一株与他同岁的千丝绕。人添一岁,树增四寸。罗安坊的师傅心思高妙,将树截根斩断,纵向取材,得了这两丈来长的板材雕成屏风。一寸光阴一寸木,这屏风便是光阴本身,这两丈长的板材便是我家老爷一生的剖面。瞧见那处马蹄湾了么?离山脚不远的那处河道拐弯。选在这里掉头,是因为这前后的一截子木头是熙宁五年长出来的——那一年,我家老爷进士及第。”谢夫人慢悠悠的走进万象堂,身后跟着姜娘子、谢四娘子并几个女使。
众人见谢夫人到了,连忙从主位后头退下来,向她请安。她和和气气的受了小辈们的礼拜,便招呼着让众人落座。自谢夫人的主位往下,贴右手边的主宾位让给了章敬坤,再往下是谢承宗夫妇。左侧的主宾位给了魏知非,由她往下是朴怡、朴盈两姊妹。
“去年两位先翁远来赴宴,深情厚谊我们谢家一直记在心头。祸事出了以后,为求破案,州衙那边我们也使过不少办法,却到底未见成效。细细算来,事情已然悬置了大半年。现如今,你们两家不辞辛累,甘愿亲自过来合众力共同缉凶,案子也算是有指望了。之后的追查,方方面面凡有我家能尽地主之责的地方,你二位只管吩咐承宗,莫要客气。现今,州里专责督办此事的是许签判,前天上午我们已经派人递了拜帖过去,明儿一早就让承宗带你们去走一趟。今夜你二人就且放宽心,好生歇息。贵客远道而来,按道理我该盛宴以待。可眼下丧期未过,不敢坏规矩,只好置办一桌素席聊表心意,望你两个小辈莫见怪。”谢夫人说完,举起案上的茶盏,以茶代酒敬了众人一杯。眼见众人饮毕,便朝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婆子微微点了点头。婆子得了指示,连忙走到大厅西侧的一扇小门跟前,打起帘子朝里头招了招手。眨眼间,一群端着托盘的女使依次从隔壁偏厅走了进来,为众人布菜。鸦雀无声中,接风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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