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门帘子,等候在偏厅的一众女使立即婷婷袅袅的进入万象堂。进得堂上,两人一组依序跪到各个矮案跟前,左边的这个端着黑漆托盘,右边的那个负责摆箸布菜。十多号人进进出出,步履轻盈,一举一动全不闻半点声响。

送上来的第一道开胃小菜,是一道油炸菜。葵瓣黑漆盘的正中央,错落有致的堆着好些三四寸长的金灿灿的小船儿。看外表,应当是将什么东西挂上一层面糊,再过油炸出来的。可虽说过了一道油,但垫在这堆小船儿底下的几片青竹叶子上,却看不见半点油星子。留心细嗅,还能闻到一股清淡的芳香。盘子的右侧,一双象牙头的黑漆筷子整整齐齐地停在银箸枕上。箸枕的斜前方另摆了一只剔犀云纹圆筒杯,杯里清透的淡黄色液体斟至七分满,面上还浮着一朵粉色的桃花。

众人静静地候着,等到谢夫人先动了筷子,才各自抬手。魏知非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场合,因而举止格外小心,动作上总是故意慢半拍,不声不响地留意着各方面的规矩,眼看大家都起了箸,才夹起一片送到嘴里。一口咬下去,外层的面衣子酥脆而微甜,包裹着的内里却软嫩而略辛。明明是炸出来的,口感上却没有半点油腻。几片吃下来,不仅鲜爽开胃,余味中还略带了一点儿似有若无的苦。趁着这一丝缥缈的苦味还没散尽,端起杯子饮上一口,花茶的淡淡馨香便立刻席卷了舌尖。混合成一股莫名的清新,仿佛是蓄在花瓣中的春天在嘴里绽放了。魏知非先前跟着父亲学了六七年的医术,对于能入药的花草了熟于心,一下子便尝出来裹在面衣子里的是辛夷花瓣。须知,辛夷的本味苦且辛,若想做得适口,免不了要将花瓣过沸水焯一道。可既然先焯后炸,怎的还能保有这样爽嫩的口感!她正暗自钦佩着,目光一转,才猛然发现那银质的箸枕可不正是做成了一枝辛夷的模样么!

谢夫人端坐上位,望见众人都已略尝过几片,便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小辈们见了,也都跟着歇了手。管事的婆子心领神会,回到侧门边再度打起门帘子。等在西侧厅的女使们遂又婷婷袅袅的进来,收拾杯盘、换菜。

第二道菜是正菜,故而看上去格外讲究。撤干净食案以后,当先摆上来的是一只豆青色的浅腹瓜棱海碗,碗内空无一物,碗体腾腾的冒着热气。配的碗托是老藤编成的一只鳌龟,通体油亮,昂首抬足,看着别具风格。一应碗碟摆置齐备了,菜品这才姗姗露面,是莹薄透亮的面皮子包着馅料做成的许多小巧的鱼儿、虾子、螃蟹……用竹夹子将它们赶着放生到碗里,再以长嘴鹤颈壶注入浓汤。细细的汤柱一圈圈的贴着碗壁汇入碗底,不闻水声,却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环佩相撞声,叮叮当当的,在各人的食案上响成了一片。这铜磬奏古乐似的,是瓜棱瓷碗开片的声音。魏知非长居盱山县十余年,街坊邻里多的是仿造定窑的老行家,瓷器的门道她自然不陌生。原本瓷器开片是极稀松平常的事,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毕竟,瓷器千万种,说到底不过是坯体外头再上釉层。论质地,坯土质密,釉浆质疏。如此一来,在烧制的过程中,釉受温度的影响便更大。不仅遇热时膨胀程度远甚于坯,待到冷却时,收缩的程度亦远甚于坯。老师傅烧窑,只要估摸好温度提前开窑,便能使早已凝固的高温表釉在常温空气的偷袭下,遇冷骤然收缩。此时,瓷胎因收缩的幅度比釉小,自然就迫使布于胎面之上的表釉裂出纹路——这裂纹便叫作“开片”。后世蜚声内外的哥窑,其最大的特色之一便是号称“铁线金丝”的开片。除了烧制时能刻意做出整体开片,那些年数长的瓷器也会在长年累月的使用中,一点点地生出开片。但这类开片,只是饱经世事的器物偶发的一两声哀叹,比不得方才万象堂里的金声玉振。

拿起勺子浅尝一口汤头,方才这一阵叮当奏乐的真谛魏知非便已了然于心。以温汤注入灼热的瓷碗,碗体温度骤降,釉面的开片也就不问可知了。只是用这个法子人为造出开片,对碗体加热温度的拿捏便要格外讲究,稍有不慎就会伤及瓷胎。更何况,这道菜刚才还在偏厅里候了半晌,也不晓得谢家的厨娘是用了什么法子才保住了碗体的温度。知非一边想着,一边从碗底捞起一条晶莹的小鱼儿送进嘴里。这鱼儿在入碗之前本已蒸过,现又经高汤一泡,外面的葛粉皮便愈发的筋道入味。至于里头的馅儿,知非细品了许久,实在参不透奥妙。余光四顾之际,瞧见坐在正对面的敬坤,脸上也是一层淡淡的赞许神色。

敬坤自诩是见多识广的人,凭借多年在生意上的应酬交际,对待各路美味佳肴早已云淡风轻。可饶是如此,面前的这道菜也还是让他在心里替厨娘暗暗喝彩。鲜浓的汤头滤尽了油花和杂质,看颜色是浅而透的蜜蜡黄,入口柔和顺滑,带着醇厚的鱼鲜味和一点儿似有若无的果蔬清甜,不知是怎样熬出来的。而那些晶莹的鱼虾,莫看肚子里只包着铜板大小的一团馅料,可吃到嘴里了,却是鲜、脆、绵、弹……几种口感丰富交错。照说这馅儿的用料似也寻常,咬开一看,较分明的是豆干、鲜笋、鲜橙皮这三样。细嚼慢品过后,还能分辨出银耳、梅干等物。除此以外,舌尖上还绕着一股打底的咸,只是食材经过精细的处理,已经绵密的融进了其他的材料里,实在分辨不出本体。章敬坤猜测,这馅料多半是厨娘将各色食材经过几道处理过后,再依照配比切碎混合,拌入些许胡椒、薄酱油之类的佐料——必定还调了不少蛋清和鱼糜进去——揉和成团反复摔打做成的。如此一来,一个个鱼虾、蟹儿,肚内自有乾坤,其外更有高汤提振,送进嘴里时,口味层次自然比第一道菜丰富了许多。

菜品一道接一道地换,这一式将才尝了个鲜,那一式便已送了上来。前前后后十三道菜,从形式、用料到味觉衔接,处处藏着心思。一场宴席一个多时辰,上菜的也好,吃菜的也罢,竟没有一个人落着半分闲。

散场以后,除姜娘子之外的各位女娘子,都跟在谢夫人的后头,从东侧的二道门回了各自的院子。轩邈斋与松泉馆走的是西门,由西门至玲珑轩的一段还是同路。姜娘子因此先丈夫一步,独自回了轩邈斋,方便谢承宗伴章敬坤同行。其实,照谢承宗的性子,就凭一个章敬坤哪里够得上他亲自作陪?可今日不比平时,他下午才刚同娘子生了一番口角,心里的火气还没散尽,无论如何不愿回去瞪着眼睛打照面。只好暂且委屈自己,同章敬坤作个伴,多挨些时间。到了玲珑轩,章敬坤揖手作别,自回松泉馆去了。承宗则移步究极丘,在草木间漫无目的地闲逛着,脚上每迈出一步,心里就不免又将下午的口角重新回味一遍。

“这话你问得着我?问你娘去呀!她心疼四妹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上大门口待个客怎么了?三妹妹不也去了。”

“跟你说正经事,你就偏要装聋作哑!三丫头去不去,有什么打紧的?一个马上要出阁的人,不是我娘嫌四妹妹缺个幌子,能叫她去?怎么着,你这会子倒瞧不明白了?去年初,听说娘要替四妹妹招个上门婿,是谁火急火燎的撺掇我到我爹跟前闹?一眨眼,你倒转了性子了!”

“你爹活着的时候,我好说歹说千万遍,叫你多上心、多上进!这些话,有一句入了你的耳没有?现如今想起顾正事了?晚啦!亏得你四妹妹是过舒坦日子长大的,不操心,不理事,自己没计较。瞧着吧,这样的天真日子,剩不下几天啦!大门口代表你谢家待个客怎么了?一转眼,女儿家大了,心思活络了,你娘再替她招个有功名的女婿进门入赘,天晓得家里还有没有你谢承宗这号人物!”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但凡你肚子争气,有本事生个一儿半女,哄一哄我娘……”

“自己不成器,还巴望着算计儿女?你要是少积些孽债,对我多上上心,那时候我何至于……我……我爹也是瞎了眼!怎么就相中你了!三十好几的人,文考不上功名,武拿不动刀枪,除了爷娘给的一副皮囊,有一宗拿得出手的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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