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这一天,部队的训练终于停了下来。a师各单位起床出操吃过早饭之后就开始大扫除,干劲十足地迎接着农历新年,到处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今年a师的这栋家属楼住的人比以往都要多得多,用刘向东家属楚瑶的话说就是跟赶集似的,都凑一块儿了。

严真戴好围巾,跟楚瑶一起去师部的食堂包饺子。因为今年的军嫂多,所以师里就组织家属跟官兵一起过年。走在路上,总有几个士兵会向严真行注目礼,弄得严真的步伐也乱了。想起那晚发生的事情,她还是忍不住会觉得尴尬,快走几步,进了食堂。

楚瑶也对那晚的事有所耳闻,不过这事也传得玄乎,只道是参谋长夫人醉酒跟参谋长吵了一架,估计还挺激烈,嘴上那伤口不明摆着呢吗?至于怎么来的,大家都心照不宣。

楚瑶想着,一边揉面一边问道:“小真,你这是第一次来部队过年吧?”

严真正在包饺子,她捏住饺子皮的两边,双手向中间一挤,一个漂亮饱满的饺子就出来了。听到楚瑶的问话,她笑着说:“不是。”

严真是十一岁的时候离开的部队,自从六岁来到部队以后,每逢大年三十她都会跟父亲一起到营里的食堂跟士兵们一起过年。那种热闹的氛围她永远都不会忘,因为每到这时父亲脸上的笑容总是最灿烂的。

楚瑶感叹:“你父亲也是军人呀?你跟军队可真有缘分。我家小伟今年就要高考了,铁了心报军校,我说什么都拉不回这头犟驴。你说,他爸一辈子都奉献给部队了,这要再送进去一个我怎么受得了。”

“他愿意报就让他报吧,年轻人有点理想总是好的。”

说完,还未待楚瑶开口,旁边一直拿面捏着玩儿的顾小朋友就嚷嚷了:“阿姨,我长大了也要当兵!我爷爷说,这是代代相传的好品质!”

两个大人都不由自主地笑开了,严真忍不住捏了捏小家伙的脸:“人小鬼大。”

饺子刚下锅还没煮熟,师长刘向东和政委高翔就走了进来,这些领导习惯了每年过年的时候下基层跟士兵们一起过,这样热闹。

顾淮越也紧随其后走了进来,视线落在严真身上,微微一笑。严真低下头,背后楚瑶推了她一把,她才红了一张脸走到他身边。

“冷吗?”说着他握了握她的手。严真摇了摇头,倒是他的手凉得要命,她下意识地握紧。

刘向东弯下腰逗珈铭玩儿,这小朋友他是越看越喜欢,他端详着小朋友手里揉捏的面团:“珈铭,你这捏的是什么啊?伯伯看着怎么像咱这库里停的小汽车呀?”

他这是逗他的,那面团已经被他揉捏得没型了!可小朋友当真了,手一顿嘴巴一撅:“伯伯,我这是坦克,不是小汽车!”

刘向东盯着那玩意儿看了半天,末了开怀一笑,看着顾淮越:“你家这小家伙可不好逗。”

顾珈铭小朋友嘟嘴蹭到顾首长面前,一双锐利的大眼睛在面前两个大人之间扫来扫去。顾珈铭小朋友在席少锋家住了一晚上就回来了,他觉得没劲,因为钟奶奶家那两个小朋友压根儿跟他不是一水平线上的,整天磨磨唧唧地只知道看童话故事。小朋友被遣送回家的时候就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他背着小书包站在门口,指着给他开门的他爸的嘴唇问:“首长,你怎么负伤了?”

顾淮越眯眼瞧了他一眼,无奈那晚没睡好没太大威慑力,屈指弹了弹他的大脑壳,拎着他的后衣领子把他提溜了进来。等到顾淮越吃过早饭出门去机关大楼之后,严真一个人马上开始面对组织上严峻的考问。彼时严真尚处在混沌当中,顶着一双哭肿的核桃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朋友看她吞吞吐吐的模样,瘪嘴了:这两个人肯定有猫腻!

小朋友继续嘟嘟嘴,抬头看着两个大人:“你最近都不跟我玩儿了,你,你以大欺小;你,你无视我!”

严真被他这慷慨激昂的指控说得低下了头,嘴角却是弯出了一抹笑。顾淮越俯下身,弹了弹他的脑瓜,捏着小朋友鼓起的包子脸说:“谁能无视你,明亮亮的五十瓦呢。”

小朋友立刻怒视他,在场的人听着这爷俩插科打诨,也都笑得不亦乐乎,严真则偏过头去脸红了。

一会儿饺子端了上来,刘向东他们也该走了,得去师部各单位的食堂转一圈。走之前严真拽住了顾淮越,嘱咐他:“少喝点。”

“知道了。”顾淮越淡笑着捏了捏她的手,“等我回家。”

严真脸色微红地嗯了一声,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小朋友拽拽她的衣角,她才回过神来,陪他一起吃饺子。

吃过年夜饭严真拖着顾珈铭小朋友给顾园和奶奶打电话,不管拨给哪一家都是热热闹闹的,倒显得他们两个人孤单寂寞了。奶奶在电话那头嘱咐她:“这是过新年了,都得高高兴兴的。”

老人家听她说顾淮越年三十晚上也不在家,以为她不高兴,正打算开导她呢。严真微哂,她哪有那么脆弱。不过这话要说起来又是没完没了,她唯有乖乖地应一声:“我知道啦。”

除夕夜按说是要守岁的,可小朋友没到十点就开始打哈欠了:“困。”

小家伙可怜兮兮地看着严真。严真捏着他的包子脸,笑了:“不是说要等爸爸吗?”

小家伙眼泪汪汪:“困!”

得,被他这么一看,严真深觉自己不让他睡就太罪大恶极了。反正也是个小家伙,不一定非要守岁的。

小家伙许是困极了,一钻进暖暖的被窝里,打个小哈欠就睡着了。小家伙睡得很香,睡梦中也不忘咂巴咂巴嘴,估计是梦到好吃的了。

严真就这么坐在床前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顺了顺他的小短毛,给他盖好被子便关灯离去了。走到客厅的时候,严真就听见门外有动静。她驻足,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便听出来那是窸窸窣窣的钥匙声。

该是某人回来了吧?她浅浅一笑。可是半天了也没见他打开门,该是喝多了吧?严真踱步过去,打开门一探究竟。

果然,某人正低头拿着一把钥匙寻思哪个能打开他家的门呢。忽然洒出来的暖色灯光让他怔了一下,抬头,看见站在自己对面的娇俏女人,淡淡笑了下。

顾淮越酒量不小,可是这是在部队,轮到过年的时候,谁还记得你军衔多大,就一个字——喝!即便是顾淮越,也被灌了不少酒。想到这儿,顾参谋长低斥一声:“这群浑小子。”

严真抬眸凝视了他半天,不由自主地笑了,赶紧把他拉了进来,不让这人在那儿干杵着了。

进屋之后她去厨房调了一杯蜂蜜水,温度正好的时候端给他喝。顾淮越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严真递给他蜂蜜水,他接了过来,尝了一口,就低头把玩着水杯。严真在他身边坐下,催促他快喝。

他笑了笑,偏过头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只是刚刚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记得去年有一次,我跟淮宁一块儿去赴一个酒场,淮宁喝了不少,我开车送他回家,我扶他进门之后梁和立马就冲了一杯蜂蜜水。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他凝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我在想,有老婆真好。”

严真愣了下,讷讷地问:“你就没让和和给你冲一杯啊,就这么自己开车回来的?”

“有司机送。”他笑答。

“这不是重点!”

顾淮越闭目靠向沙发靠枕,声音有些疲惫:“其实这人啊,一旦被架上去了就下不来了。不是别人那儿说不过去,自己这儿就说不过去。”换句话说,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在弟妹那里露怯。

听他这么一说,严真蓦地就感觉心里微微有些细针扎上去的疼痛感。

他这样一个男人,也许只有在喝了酒神志模糊的时候,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一丝丝脆弱,想那些之前不敢想的事。回来闷头睡一觉,再睁开眼,又是一个刀枪不入百炼成钢的人。她甚至有些佩服自己,之前自己无心的一句话,会让他那样失控。可饶是如此,她还是有些心疼:“以后不许这样了。”

严真低声嗔怪他一句,没想到首长很配合,握紧她的手,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又轻声慨叹了句:“反正我也是个有老婆的人了。”

严真忽然发现,他喝醉了挺好,喝醉了就不会像架起来那样了,对什么都淡淡的,还能发现她的好了,不错不错!她兀自乐着,没注意到他一双深邃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瞧,待她发现时,那双眼睛已经盈满了笑意。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发现你头发上有个东西。”说着他捏下来一小片鸭绒递给她。严真伸手去接,没想到登时天翻地覆一般,她被腾空抱进了他的怀抱,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他的吻已经压了下来。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吻她了,可第一次的吻与这一次截然不同。有一种炽热和窒息的感觉覆盖全身,这让她几乎有些招架不来,惊慌失措中揽住了他的脖子。

顾淮越拨开她的长发,淡淡的馨香让他不由自主地加深这个吻,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吻她,只是吻一下就好,可是这一吻就停不了了。他的理智所剩无几,直到她的眼底覆上蒙蒙一层水汽他才松开她,抵着她的额头平复着气息。她还有些紧张,他感觉出来了。

“去休息吧。”

严真登时抬头看着他,只是微微喘着气,说不出话来。他微微一笑,不过却是苦笑。

“你喝多了。”许久,严真闷头来一句。

“嗯,我知道。”他说,所以才会这么冲动,这么难以遏制。

“可是我没醉。”她迅速地说,“所以我很清楚。”

“嗯?”他挑眉看着她。

严真几乎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我是说,可以的,淮越。”

顾淮越起初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可怀中女人脸上越来越可疑的酡红却让他喜不自胜,当下抱紧她,向卧室走去。严真把头埋在他的怀中,尽享这一刻的安谧与缱绻。

部队庆祝春节的方式有很多。

各连队龙虎斗不说,上面文工团还时不时地派个文艺小分队下来演出,领导有时也爱凑个热闹,下基层慰问广大官兵。总之怎么热闹怎么来。

早晨,严真就是被号声惊醒的。

号声吹响没多久,就有鼎沸的人声从操场上传来,严真一边穿衣服一边猜着估计又是哪个连队在操场举行活动了。

房门忽然被推开,顾珈铭小朋友背着手从客厅走了进来,神情非常严肃:“严老师,你怎么又睡懒觉!你太不上进了你!”

对于她近段时间天天晚起的行为,顾小司令很是不满。而严真却是脸色一红,很聪明地转移了话题:“珈铭,外面怎么这么吵?”

小朋友一边摸出一个苹果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听我爸说是前面那栋楼在举行活动,要不是得等您吃饭,我早去看热闹了!”说着皱出一张包子脸。

严真颇有些心虚了,赶紧下床做饭,不能误了小司令的大事。顾淮越不在家,她拖着步子走到餐桌前,只看见顾淮越留下的一张纸条。薄薄的一张纸衬着他苍劲有力的一行字:今天值班,你和珈铭起床记得吃点早饭。

她默默地读完,嘴角微弯。

严真将早已捏好的饺子煮了煮,招呼小朋友吃早饭:“珈铭,以前在部队过年有意思吗?”

顾珈铭塞了一嘴的虾饺:“没劲!”

“为什么呀?”

“爸爸都没空跟我玩儿。”小朋友怨念,“唯一的外出活动还是去扫墓,太没劲了!”

“扫墓?”

小朋友也意识到说漏嘴了,赶紧捂住嘴巴,就这还不忘嚼几下嘴里的饺子,她被他逗得笑了:“行了,赶紧吃吧。”

小朋友就听话地又夹了一个饺子,只是严真望着盘子里玲珑的饺子,开始发呆。

对于林珂,她不介意完全是件不可能的事。只是她更知道,要求他忘记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那是竖立在他心里的一座碑,即便那不是爱,也有亏欠,也有遗憾。

她不会,也不可能要求他做那样的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再那么念念不忘。心态不平和就容易嫉妒,而她不想嫉妒一个死去的人,她想幸福。这样想着,严真终于露出一个微笑。

在部队,休闲时光总是奢侈且短暂的。

春节过后没几天,随着总参关于新一年度军事训练的有关指示的发布,a师又恢复了日常的训练。这种“平时即战时”的忙碌连严真都有深切的感触,时常在睡梦中她就听见响起的紧急集合的哨声和装甲车、坦克车碾过的声音,还有就是他起床穿衣洗漱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不仅是因为她浅眠,更是因为他一走,这大半边都不暖和了。

楚瑶是老军属了,对这帮男人们的忙碌已是见怪不怪:“我跟你说,每次我来,老刘跟我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凑不够一天!”

严真一边给她撑着毛线一边好奇:“老刘他都不回家休息吗?”

“回,睡得跟死猪一样,说十句话能听见他一声哼就不错了!”

话毕,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大笑声,接着是老刘特有的大嗓门:“我说,这是合起来批斗我呢?我这不干革命事业呢嘛。”

楚瑶瞪他一眼:“今天回来早了?”

老刘笑:“再不回来你不得先革了我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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