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两个人好不容易有时间说说话,严真起身告辞,还没走到楼道口,就看见迎面而来的顾淮越。顾淮越穿着一身作训服,浑身上下都仿似透着一股硝烟的气息,仿佛他刚刚是从战场上回来的,而不是训练场。他一边走一边摘下帽子拨弄头发,神情有些漫不经心。抬头两人视线相遇时,都怔了一下。
到头还是严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着训练的开始,她见着他的时间就少了起来,今天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没想到某人拿这副尊容出镜。顾淮越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不许笑了。”
“是!”她眨眨眼,倒是笑得更欢了,顾淮越只好无奈地眯了眯眼,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回到家时,小朋友正趴在桌子上抄成语。不用问,准是犯错了。不过不同的是,这回罚他的是向来护短的严老师。
今天上午严真带他去给席少锋和钟黎英拜年,正巧那两个小朋友也在。严真便让珈铭去跟他们俩玩儿,结果没一会儿,就把人家给招惹哭了,问原因,说是人家小朋友看上他的枪了,想拿过来玩玩儿,顾小司令则死活不给!
“我爸说了,不能保管好自己武器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连士兵都当不好我怎么做将军呀!”
话一落,在客厅看报的席少锋哈哈笑了出来,直夸这小朋友有志气。钟黎英和两位小朋友的妈都表示没事,可是顾珈铭毕竟把人家小朋友给欺负了,严真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当场就说回去罚他抄成语。没想到,一进家门,小朋友扭着屁股就趴到桌子上真就开始抄了!
顾淮越斜睨着他,听了缘由后,说:“该罚。”
小朋友对首长这种“姑息纵容”严老师的行为很是愤怒,回过头,在纸上使劲地划拉出下一个成语——“狼狈为奸”。
沾了一身土气,顾淮越在晚饭做好前洗了个澡。
今天训练之前刘向东给军里拨了一个电话,听军里贾政委的意思,这回军里在抽调哪个师参加年后演习这一问题上还是颇有分歧的,毕竟军里想在演习场上崭露头角的可不止他一人,有能力的也不止他一个师。刘向东自然也懂,挂了电话忧虑万分。
顾淮越安慰他,就是不为演习作准备,部队的训练还是不能落下的,而且他们心里都清楚沈孟川打的什么主意。
“你就真想得这么开?”刘向东调侃他,“淮越,说实话我是没什么指望了,我一大老粗,祖坟上的青烟也就保佑我到这一步了。可是你不同,你还年轻,副师级参谋长,你就不想再往前进一步?”
“说不想是假的。”顾淮越放下笔,坐在转椅上若有所思,“可是老刘,你也知道我跟沈孟川的关系,只要是在一个地盘上就得针锋相对。”
对此老刘表示理解,牛人扎堆的地方谁能服气谁?
“所以我才觉得这次是个好机会。”
顾淮越微沉吟:“话是没错,但这机会对沈孟川来说可能更重要。我不想以后针尖对麦芒的时候连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都找不到。”
说完这话,老刘是真心对他服气了。别说,这人有时候还真骄傲得要命!
顾淮越洗完战斗澡出来的时候严真已经将饭端了上来,顺便还煎了小朋友最爱吃的溏心鸡蛋。顾小司令饿了一下午,一看见吃的什么深仇大恨都忘记了。这副吃相连他爸都看不过去了,弹了弹他的脑袋瓜。
盛好饭,严真落座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珈铭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而他现在还没有提到要去给林珂扫墓,难道是因为顾及她?
想到这里,严真放下筷子试探地问:“淮越,今年,不去扫墓了吗?”
顾淮越手中的筷子顿了下,有些讶异地看着她。严真努力让自己摆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我听珈铭说的,你们每年都要去给林珂扫墓。今年,不去了?”
“去。”良久,顾淮越说。
严真嗯了一声,低下头吃饭,一顿饭也吃得索然无味。洗碗的时候她就郁闷不已,明明都已经想开了,听到他说去后还纠结来纠结去,也太没出息了!这么想着,她的手中忽然一空,正在洗的碗被人接了过去。严真吓了一跳,扭过头去看见顾淮越,顿时心中一松:“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把碗给摔了。”
他微笑着听着她的嗔怪:“那是你想事想得太认真了。”
被戳中心事的严真默不做声,一时间只能听见哗哗的水声,过了一会儿,顾淮越打破了这沉默:“别想了,咱们一起去。”
“嗯?”这回轮到她诧异了。
他洗干净手,擦干后揽住她的肩膀:“我不想让你有心结,所以咱们一起去。”他不想在他带着珈铭去给林珂扫墓的时候她在家里想东想西,她不喜欢胡思乱想,这样让她感觉不快乐,那他就不让她想,他亲手帮她解开这个结。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懂。
严真微微动容,脸上有了淡淡的微笑:“好。”
周六的时候,顾淮越挪出时间带着严真和小朋友一起去了京山。
林珂的墓就在京山的一座墓园里,因刚刚下过一场大雪,车开到京山山麓,再往上就不好走了。所以顾淮越索性把车停在下面,一路走着上去。
严真从未来过京山,如今看着满山的雪景,除了稍微冷一些之外,内心竟觉得格外平静。
对于林珂,严真了解得很少。
当初证领得那么匆忙,可以说她几乎都没有想起过这个人。婚后或许是因为刻意避讳,顾家的人也从来不在她面前提起林珂。所以别说了解,她连一张照片都未见过。
后来还是小朋友的话提醒了她,提醒她这世界上除了她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跟她身边的男人有过亲密的关系。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看向顾淮越,恰逢他偏过头来,对她微微一笑:“到了。”
寥寥的三排墓碑。林珂,就葬在这里。
严真深吸一口气,跟在顾淮越的身后,缓步向里面走去。
其实在来的路上,严真曾在脑海中设想过林珂的模样。因为顾淮越说她是个被人宠爱的小公主,那么在她想来她就应该是那种阳光灿烂、青春洋溢,纵使笑得骄纵也不会讨人嫌的那种,就像沈孟娇一样。出身好,家世好,注定是众人的宠儿。
可是真看到了,又会觉得不一样。
严真在林珂的墓碑前站定,看着嵌在墓碑上的那张照片,有一瞬间的出乎意料。因为照片上的她有着抹不去的哀愁,太清晰了,她几乎没办法当看不到。可很快她又释然了,其实,纵使老天赋予林珂那么多,她也是个可怜人,因为她最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属于她。
这一刻,严真忽然想起了她自己,幼时的她还骑在父亲的肩头笑得像个小傻瓜,可转眼间就捧着一张裱好的照片,奶奶说,那叫遗照。人过世了,那照片才能称为遗照。
看来,这世间从来都不缺让你的世界天翻地覆的事情,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扛得住。她是一个人扛着,可是这个女人呢?她找了一个最聪明也最笨的人陪她一起。这让她既不是滋味,又有些——羡慕。
顾淮越直立在墓碑前,也默默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她一双眼睛沉静如水,淡淡的笑容,浓浓的哀愁。其实她笑起来才好看,可是对着他,她不常常笑。他知道她经常透过自己看到另一个人,因为她看着他的眼神是空洞且茫远的,仿佛被掏空了,一双眼睛也显不出任何神采。
他其实有些不懂,他的年少时期是在骄傲中度过的,他不懂为什么她会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他的骄傲受到了挑战。直到后来很久他才明白,他们都疼爱她,可是因着人不同,疼爱的意义便也不同。
他跟淮宁确实不同。淮宁对她最大的爱护就是放手走掉,不爱便不给她任何希望。而他爱护她的方式就是跟她结婚,疼她宠她,让她跟以前一样过得幸福,直到有一天她告诉自己那不是爱。这让他啼笑皆非,同时又让他迷茫了。
“爸爸!”小朋友清脆的声音同时唤回了两个人的神志。顾淮越转过身去,摸了摸他的脑袋瓜,接过他手中的百合花。又看了严真一眼,两人相视一笑,他转身弯腰将花放在地上。
起身之后,又是一个标准的军礼。
结束这一切后,他转身看着严真和顾珈铭,说:“走吧。”
严真望着他,淡淡一笑:“好。”
回去的路比来时好走,顾珈铭小朋友欢快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地回过头向他们招手。小孩子的忧愁总是短暂的,离开了那里,脸也就放晴了。顾淮越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说:“严真,我有时候在想,每年带着珈铭来这里,是不是不太好。”
严真听到他这句话,有些意外:“为什么?”
“我一直都很庆幸珈铭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孩子,关于他妈妈的离世,他没有任何印象,所以也不会觉得难过。而我这样总是让他想起,会不会对他不好?”
他偏过头来看着她,征求她的意见。而严真却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顾淮越明白,明白是自己的问题为难她了,所以他也不问了,握住了她藏在口袋里的手,暖热的感觉让他禁不住握紧:“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严真则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得出了答案,拽了拽他的手,说:“其实更民主的方法是来之前征询一下小朋友的意见。”
他轻笑了下:“当时林珂火化之后家里问我葬在哪里,说是已经选好了一块墓地。不过后来我还是带她来到了这里,我想,入土为安,还是不要让她感觉寂寞的好。后来又常常带珈铭过来看她,小家伙很小的时候可没这么听话,哭着闹着不愿意。”说着他走过一块不平整的台阶,在前面伸手等着扶她过来:“现在我明白了,其实不是他的错,而是我的。任何感情,包括思念,都不应该是被强制的。”
这是他刚刚站在墓碑前想清楚的问题。
可能是因为爱情是最大的一个谜,尤其是对他那习惯了直线模式思维的职业军人逻辑,所以,他还在寻找答案。只是他忽然想放松一点,对别人,也是对自己。
严真因为他这一串话愣在了那里,直到看清他伸过来的手和带着平和笑容的面容。一瞬间她仿佛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缓缓地将手递给他,带着释然。
从墓园回来几天了,顾小朋友却一直沉浸在蔫蔫的情绪当中。楚瑶看着他鼓起的小脸蛋,忍不住戳了戳,看他没反应,便笑着问严真:“这小家伙是怎么回事?”
严真正在忙着收拾衣服,抽空看了小家伙一眼,笑了:“这不快开学了嘛,作业没写完,正发愁呢。”
“我看不尽然吧。”楚瑶继续逗着小家伙,“八成是因为快回家了,又得跟爸爸分开了,伤心,是不是?”
小朋友被戳中了痛处,扁了扁嘴,又趴到一旁去了。严真看着他,淡笑地摇了摇头。
楚瑶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严真收拾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严真,要我说,淮越的条件早够了,你们怎么还这么两地分居啊?虽然咱们这边条件差点,但是b市说起来还是比c市好。而且部队家属的安置政策摆在那里,安置你们也不是问题。”
“我们还没考虑这么多。”
楚瑶失笑:“这小家伙都多大了还不考虑,该想想了!”
严真闻言,淡淡一笑,思绪却渐渐走远了。是啊,该考虑考虑了。不管是随军到b市,还是顾淮越调回去,一家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想什么呢?”
忽然一只手伸到面前提起了她的行李箱,严真被吓了一跳,回过神瞪了这走路悄无声息的人一眼:“嫂子呢,你怎么上来了?”
“嫂子带珈铭下楼了。”顾淮越瞥了她一眼,眼神含笑,“发呆都发傻了。”
被取笑了,严真脸色微红,抬头又瞪了他一眼,却被他伸手揽住了:“走吧,我跟你一起下楼。”
“嗯。”
今天是他们回c市的日子,前段时间b市一直在下雪,今天的天气却好得出奇,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严真来到楼下,看见小家伙站在楚瑶身边,一副委委屈屈的表情看上去分外可怜。可没办法,哪怕就是决定随军到b市,这一次该回家还是要回的,所以严真故作轻松地笑笑,俯身揉揉小朋友的小脑瓜,说:“没事,咱们明年再来。”
正月十五过后部队的训练就紧锣密鼓起来,不过顾淮越抽出时间亲自开车送他们去机场。上午十一点的飞机,现在才九点,时间还算宽裕,他放慢车速行驶着。
严真坐在副驾上,偶尔用余光打量打量他。今天下午顾淮越还有一个会,是关于部队下一年度战备训练计划的。严真也说过他们可以自己走,让他不必送,可顾淮越在这一点上却是非常坚持。
她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怕他们觉得委屈,只是严真不想也不会抱怨,因为她知道他既是她的丈夫,也是一名军人。她也在习惯成为一个军人的妻子,习惯这样平和的离别场景。
车子稳稳地滑入了停车坪,顾淮越从后备厢里提出所有的行李,转身时看见严真和小祸害两人围戴着一模一样的围巾和手套,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他忽然意识到这次送别与以往都不太一样,因为这是他第一次送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顾淮越沉默了片刻,揉了揉珈铭的头,说:“走吧。”
排队换好了登机牌,三人站在候机大厅。顾淮越低头嘱咐顾小朋友在飞机上要听严真的话,小朋友蔫蔫地点了点脑袋。顾淮越看他这副模样,落在他小脑瓜上的爆栗子力度也变得轻柔了。这小家伙长这么大,最不喜欢的就是离别。他抬头看看严真,将飞机票交给她。
严真接过,低头看了下腕表,对他说:“你忙的话就先走吧,我准带着他安全到家。”
顾淮越笑了笑,扶了扶帽檐:“到家记得打电话。”
“嗯。”
严真点头,努力挤出笑容。
而他只是扶了扶她的肩膀,想说些什么,却又都咽了回去:“那我先走了。”从这里回师部最起码得一个小时,回去吃个饭也就该开会了,他确实忙得很。他抱了抱小朋友,也抱了她一下,力度控制得不够好还很短暂,没等她感觉到这个拥抱的温度,他已经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小朋友忍不住小声嘀咕:“怎么感觉首长今天有点不一样了。”
听完这句话,严真忽然觉得心里头被谁抓了一把,揪着疼。她笑了笑,一手抓着小朋友一手准备检票登机,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向后看,不去追寻他的背影。只是没多久,她就不受控制地转过头去,看见他站在不算远的地方,目送着他们离去。
见她望过去,顾淮越笑了笑,将右手抬起,缓缓地行了一个军礼。那是一个军人能表达出来的最高敬意,他给了她。而严真则迅速地转过头去,瞬间,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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